湛湛长江去,冥冥细雨来。
六七月梅雨季节本应是细雨连绵,云雾接天,而今年却是暴雨倾盆,江流汹涌。
是个灾年呐,江南百姓无一不叹。
“之樊兄,吃点东西。”腰围裥裙赤果上身的青年从篮子里摸出几个用粽叶包裹的米粑粑。
雨还在下,天幕处灰白一片,丝毫没有要放晴的意思。
陆蕴和几个扛沙袋的兵丁坐在檐下避雨休息,连续一昼一夜的抗洪,堰口不光没堵住,水位反而暴涨。
绝望、麻木的气息在人群中蔓延。
陆蕴掂了掂手上的米粑粑,苦笑道:“百姓青黄不接,如今又逢天灾可该怎么熬。”
到目前为止,朝廷单方面没有任何作为,地方官苦苦支撑,赈灾的折子一封一封的往上递,却连个响都听不到。
递米粑粑的青年和陆蕴同是国子监的学生,监生历事时一道被派往南直隶户部,连续一个多月的黄册清查,让这些初出茅庐的国子监学生被现实狠狠地上了一课。
增设商籍,光是这一条就被当地官员玩出了花,明目张胆的贪,明目张胆的拿。
后面河流暴涨,堤坝、堰口几近决口,高坐明堂的官老爷互相推诿,灾情一拖再拖。
“熬得过,熬不过就看这雨什么时候停咯。”有人叹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朝廷不会管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死活。”
昼夜抗洪的兵丁、百姓裹着浸满泥沙的湿衣服倒地就睡,睡醒了胡乱啃两口干粮,扛着沙包又再次冲进洪流中。
滚滚洪水中这些人的身影渺小如微尘。
土地、庄稼,是百姓赖以生存最基本的单位,没了田地、田地被淹,等同于割他们的肉食他们的血!
堤坝、堰口的水位还在涨,河道监管的人每隔半个时辰记录水位一次,各大河流水位逐渐逼近往年最高历史水位。
在绝望的呼喊中又有数个堰口决堤。
*
同日京都雷雨,这场雷雨下的突然,像是预警一般。
“好雨。”曹醇站在檐下,他右侧站着江半夏,同样瞪着一双眼睛在看雨。
这哪里是好雨,这分明是要命的雨!
江半夏斟酌道:“今早应卯时…遇见...黄公公。”
黄维最后看她的眼神十分意味深长,出了东华门后果然有小太监拦人。
“他?”曹醇笑了笑:“你什么时候同他熟悉?”
江半夏摇头:“我同黄公公并不熟悉,他叫住我...是有事要说。”
当然说的也不是什么好事。
司礼监掌印的位置,所有人以为最后一定会落在黄维和曹醇两人当中的其中一人身上。
包括黄维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之前才会向曹醇示好,表明态度。
“宫里变天了。”江半夏道:“黄公公昨夜寻您不见,所以才找上我,托我给您带信,让您速速回宫。”
宫里变天了,只有五个字,敲在人心上却十分沉重。
曹醇脸色凝重,他似乎预料到事态的发展。
“知道了。”他强忍住心中的不安,两眼定定的望向天空。
还是灰惨惨的颜色,透不出半丝半缕的光亮。
*
雨还在下。
内阁首辅龚绥家中罕见得齐聚六大阁臣,暴雨中一顶接一顶的小轿从龚府后门鱼贯而进。
足以可见事态之紧急。
殷知曾到的早,他换了濡湿的鞋袜一声不吭的坐着,脸色阴的能滴出水,其他人也具是这幅表情。
气氛一度沉默。
“江南洪涝的事情你们都听说了吧。”坐于主座的龚绥缓缓开口,年老厚重的声音听在众人耳里犹如惊雷。
众人纷纷点头。
“万岁今日休朝,你们觉得这和江南洪涝有何干系?”龚绥有问。
“这...”
龚绥问话问的很刁钻,阁员们抓耳挠腮想了半天才解其中意。
这个关键节骨眼庆文帝休朝,其中意味不言而喻,这是在给他们商讨喘息的机会。
“赈灾不患多寡。”户部侍郎李滦敲着手边的案几道:“万岁今日不招我们,明日也必招无疑。”
救灾救济,这种差事出力不讨好,没人会想接。
厅堂中又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怎么,平时不都挺能上窜下跳!”龚绥拍桌道:“今个这节骨眼都没话说了?”
一直沉默的殷知曾开口:“今日拿不出统一意见,万岁明日也一定会问,几位有点子不妨说出来。”
殷知曾和龚绥向来不对付,往日都是针尖对麦芒,剑拔弩张,像今日这样互相帮衬的时候少之又少。
“还能有什么法子,户部把救灾款项拨下,一切就会迎刃而解。”张衡江冷笑道:“难道能有比这更好的办法?”
张衡江上次被这群人折腾惨了,今日忍不住出言相怼。
“张大人!”户部侍郎李滦怒目圆瞪。
“去年两百万两修的堤坝、堰口,如今决堤!你们工部逃不了!”李滦愤愤道:“少一天到晚祸引东水!”
“两百万两白银?”张衡江嗤笑道:“有多少能落在工部?摸着良心说你们户部没有克扣!”
李滦气竭:“你!”
“行了!”龚绥低声呵斥,他抬手示意众人少说两句。
内阁如今没有多少人待见张衡江,上次修缮河堤款项时掀起的惊涛巨浪,多多少少让这群老狐狸们湿了鞋。
“依我看,先请司礼监的人从中周旋。”充当透明人的孙丘民提议道:“这样也好知道万岁究竟想怎么赈灾...”
“司礼监?”张衡江冷笑着坐回座位:“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内阁同司礼监打交道数十年如一日,两厢竞争又两厢扶持,曹博仁义,说话一个吐沫一个钉。
这么多年内阁、司礼监相安无事,曹博功不可没。
这样的平衡就显得十分微妙。
“听宫里人说新任掌印是李三顺李公公。”李滦道:“平日那么不显的一人,竟沾了所有人的光。”
“沾没沾光先不提,这个时候接过司礼监显然不是什么好事。”吏部尚书卫贤开口道:“曹博卸任掌印卸任的突然,这个位置恐怕不好坐。”
卫贤一席话让内阁众人再次将视线放到曹博身上,是什么事情能让曹博这样的人挨栽?庆文帝变相罢职曹博,却并不声张,难道是另有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