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瞬间。
季牧眼中没有天地,没有四周向他张牙舞爪的怪物。
没有山川河流,没有星河漫漫;
甚至没有了自己。
在他的眼中,只剩下了一柄剑,一柄于五岳之巅纵横万里拔剑向天的……君子剑!
这柄剑完全占据了季牧的心神,让他脑海中一阵空明。
而四周那些令他疲惫不堪的怪物,此刻齐齐避退,连此剑的剑光都不敢靠近!
于是,季牧周身三寸之内,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壁障。
壁障之内,风雨能入,虫鸟能入,天劫…不能入!
若是季牧此刻能够思考,定会发现此时荒野之上的对峙,与他在圣人学宫所学的教义不谋而合。
那是书圣在成圣之时亲口宣告的话语,也是如今天下第一学宫的立世之基。
“君子所守者,意也。”
“意者,一也。”
“而吾之道,当一以贯之!”
这便是闻名天下的归一剑。
任你天威难测,我自抱朴归一。
一剑出,天地寂。
不闻天雷,不闻鼓声。
所有隐藏在暗中的怪物,寸寸皆化飞灰。
天清地宁。
做到这一切的,仅仅是一把载满了风尘的古剑。
天地间寂静了许久,然不多时,便再次风云际会,暗云深积。
厚重的天盖上,电闪雷鸣闪烁其中,恍如天怒。
此时天地间骤然刮起了一阵风,不知从何而起。
它刮过山时,山不见动,唯见青石密布风霜;仿佛在一瞬间,度过了百年。
它刮过树时,树不见动,唯见枝干腐蚀风干;仿佛在一刹那,走过了一生。
而做到这一切的风,无知无觉,似乎只是路过。
它的目标,至始至终都只有一个。
那便是伫立在原野上、不动如山的君子剑。
双方在彼时,轰然交汇!
从风起,到吹拂万物,最后对撞,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剑能一瞬万里,风…为何不能?
静静悬立在季牧身前的古剑,因此风起之势……首次一颤。
季牧于此间顿然惊醒,茫然无措的看向四周,不知发生了什么。
似是感到了危机,君子剑剑身轻颤,铮鸣出声,由剑尖朝下倒转而立。
仿佛这一瞬间,有人伸手握住了这把古剑,对着这片苍茫,蓦然一斩!
依旧是归一。
方才专一防御,为守一。
而现当在专注攻击时,天地气息皆被凝练为一股,山河大地皆化作浩然正气,汇于剑锋,立斩而下。
宛若以剑做笔,于这天地间…劈出了一个竖起来的“一”字。
是为归一!
银茫顿泄,剑光直泄三百里,长啸震天。
惊走飞鸟鱼虫,惊煞人妖走兽。
让这黎明前的黑夜,蓦然升起了一轮耀眼的银月。
然而,在这一斩之后,既不见苍穹开裂,也不见大地分家。
风起云涌,归于轻鸿。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又仿佛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因为再回望这天地间,山河漫漫,草木依旧,也无风雨也无晴。
风,止。
剑气亦无形。
一剑之后,剑光缓缓收敛,似乎再也无法维持三寸壁障,逐渐收缩为了一寸。
显然为了斩出方才那一剑,远在泰山山巅的老先生也付出了不少代价。
听说过归一剑诀的人都知晓,当剑空领域收缩为一寸之时,那便意味着,持剑之人,已然陷入不妙的境地。
当一寸之地也无法维持之时,便等于持剑之人再也无法挥动手中之剑。
而天劫,还远没有结束。
季牧默然半响。
在圣人学宫修习十载,所思所学沉淀下来,略一思索便看明白了当今的局势。
同样,在学宫十载,他不可能不认得这把剑。
这令他愈发心如刀绞。
最后,他对着东面学宫的方位,缓缓跪了下来。
他跪的,是一位已至垂暮之年,却依然不惜为他拔剑向天的老者。
他不惜深夜纵马,跋涉百里,就是不想牵连身边亲近的人。
季言风是,季小硕是,小怜也是,月明楼的大家都是。
而教导了他十年的先生,又何尝不是他最亲的人?
季牧面向君子剑,凝声开口:“老师您曾教导过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所贵者有三,无愧、无畏、无悔,难道老师因自己之无愧,便要陷学生于悔恨之中?”
季牧话语一顿,深吸了口气,决然道:“请老师…收剑!”
泰山之上,书圣衣袂飘摇,唇间溢血,沉默不语。
良久,他叹息一声,喃喃自语道:“早知道便不教你那些,学得精髓,却枉失性命,何益?”
摇了摇头,书圣轻一挥袖,远在万里之外的古剑顿时微微一颤,长鸣一声,化作一道白虹,破空而去。
旋即,书圣微微抬头,凝视上苍,眸中现出一抹愠怒。
但他也只能帮到这一步了。
书圣叹息中,就要下山而去。
突然,似是想起来什么,书圣脚步一顿,宽大的袖袍再次一挥。
行至半途的君子剑骤然一停,倒转方向向南而去。
正是明月山庄。
书圣目光向南,轻声道:“十年前,你我三人定下十年之约,我解二仪之阳劫,你解二仪之阴劫,若救下此子,当送去西域由那圣僧助他破境,但如今,天道跳出常理,降下的却是三才,你…又当奈何?”
…
此刻,明月山庄万籁俱寂,安静的有些出奇。
不见仆役,也不见守夜的侍卫,小怜与季小硕也都不见人影。
此时的明月山庄,空空荡荡,只剩下了季言风一人。
湖心亭内,一道棋盘静静漂浮。
季言风手执黑子,默默注视着棋局走向,哪怕棋盘现在的局势在他看来也是无解。
但他不显焦躁,甚至有些云淡风轻。
眼角扫了扫穿行而至的君子剑,季言风笑了笑,说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泰山上,书圣冷冷一笑,不作言语。
那冷笑中自有着对天劫的不忿,当然还有对季言风至今无所作为的怨气。
在山庄一人一剑相会之时,原野上,天劫依旧。
天道无情,并不打算给季牧再多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的时间。
此刻,这天地之间,蓦然幻化出了一截山尖。
此山之巍峨,仿佛坐落于九幽海底,扶摇而上,直插九天,浩瀚巍峨,不可跨越。
仅仅一截,便令季牧无论如何抬头仰望也窥不见其全貌。
他从未见过这么巍峨的山。
地之劫,临!
…
就在那一小截山尖浮现之际,湖心亭中,季言风似有所感。
他凝视着棋盘,赞叹一声,悠悠开口。
“大千世界有山,以九幽为基,红尘为底,天为腰,傲然俯瞰于寰宇之巅,此山…曰须弥!”
在季言风出声感慨时,季牧此刻却却汗毛倒竖,一股凉气从脚后跟直窜天灵盖。
哪怕他无畏死亡,此刻也被这座仅仅展露一角的巨峰狠狠震撼了心神。
当然,他也知晓自己真正走到了生死交汇的边缘。
因为那一截山尖…往下一倾,朝他…砸了下来!
…
泰山上,书圣面容现出了一抹怒色。
还有时间感慨?
这他妈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季言风缓缓起身,感知到因书圣之怒而剑意迸发的君子剑,摇了摇头,自嘲的笑了笑,说道。
“五方帝星,出现在落败的人间,意味着什么?”
仿佛知道此间不可能有人回答他,季言风悠悠一叹,继续自言自语。
“意味着天人的地位或许将再度被撼动,哪怕这种可能只有一丝,也不可能被容许。”
“在这种局势下,它们费尽心机找到了其中一个,也可能仅仅只能找到这一个,你觉得它会怎么做?”
泰山上,书圣沉默不语。
“这个局,是死局,哪怕今天把人间那几个胆小鬼也都叫来,结局也无法改变。”
“现如今,我们还不存在能够翻身打回去的力量,能够生存至今,无非是承接先人遗泽罢了。”
季言风指了指面前的棋盘,喃喃自问。
“怎么下?如何下!?”
因他之言,古剑上的光芒似乎黯淡了几分,弥漫出一缕悲伤之意。
但就在这时,季言风却不合时宜的嘿嘿一笑,说道。
“但我还能下呀!”
君子剑剑尖微抬,仿佛是在好奇。
季言风露出一抹微笑,轻轻的向君子剑招了招手。
“来来来,我告诉你怎么下。”
君子剑缓缓飘近。
就在此时,季言风突然把它一把拽了下来,握在手中,猛地朝那漂浮在半空的棋盘用尽全力的砸了下去,怒吼道!
“老子他妈下个锤子!”
…
不是劈,不是砍,是砸!
他把人间至强的一把剑完完全全当做了锤子使。
暴殄天物。
泰山山顶,书圣狂喷一口鲜血,披头散发,气的面色涨红,不顾圣人身份直接就破口大骂了出来。
“季**,你个禽兽!我$%#*\\u0026\\\\!”
当然,始作俑者此刻已经听不到书圣那尤为稀缺的骂人话了。
就是这猝不及防的一砸,完美让季言风得到了他想要的效果。
棋盘应声碎裂成无数块,散落天地。
与此同时,一股无比精纯的天地气息冲天而起,直入云霄。
季牧只看到那座须弥山尖即将砸下来之际,在他身边,突然也出现了山。
不是一座,是无数座。
群山之间,有水波流转,瀚海蒸腾。
虽单一不及须弥,但胜在量多。
有些山季牧感觉还很熟悉,眯眼看去,最终他震惊的确认。
这是…人间山海!
须弥与人间在半空中交汇,撞击在了一起。
一瞬间,至响无声。
苍穹开裂,整座人间都仿佛震了几震。
如同群星坠落大地。
而季牧,安然无恙。
…
望南亭下,季言风胸膛染血。
他拿着书圣的君子剑,砸烂了自己的山海盘。
这一刻,他不是什么酒楼东家,也不是什么山庄庄主。
他是琴棋书画四位至圣中,位列第二的棋圣!
更是一位护犊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