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丁仪的疑问,杨修也是心中斟酌着说辞,他自然有和丁家兄弟不一样的动机,但无论如何,却都不适合此时讲出来。
因为和丁家不同,杨家对于天子的态度和立场,要更加亲近,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杨家是有着非常重的道德舆论压力的。
无他,彼时弘农杨氏和汝南袁氏,并称为天下唯二的大族,便是因为皆为四世三公,且杨氏的三公人数,比袁氏还要多,这种情况固然将杨氏打造成了天下第一大族,但落到天下人眼里,便同时成了对杨氏的一道道德枷锁。
汉廷对你杨氏如此恩宠,你难道不思报国,却做反贼吗?
所以杨修能够理解,为什么在天子刘协出逃时,杨彪一定要冒着生命危险亲自跟随,这里面固然是有杨彪忠于汉室的原因,更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因为全天下人都盯着。
对此杨修倒是有些羡慕袁氏,因为袁氏能厚着脸皮起兵造反,而杨氏却拉不下这个脸。
原因主要有二,一是两族以诗书传家,并不注重蓄养家奴,能称为世家,却但不算豪族,相比需要数千豪奴保护其家产的糜家,杨氏袁氏的名声,本就是他们最大的保护伞。
而且杨氏袁氏的三公,都是以清正廉明着称,这注定他们无法贪墨太多财货,又不事经商,所以养不起太多家奴。
袁绍袁术两兄弟能够起兵,是因为其逃出了洛阳,脱离了朝堂体系,这才能在一直对汉廷不满的关东地区拉起一支队伍,而对于家业在司隶的杨氏,自然就做不到了。
第二个原因,在于诗书方面,杨氏以研习尚书着称,但袁氏研究的却是易学,这也导致两边对于皇权阐述的理念不同,所以袁氏起兵的条件,杨氏并不具备。
有时候杨修想来,极为羡慕袁熙,对方虽然是庶子,但机遇和起点,其实是要比杨修高的,尤其是过继袁隗一支,让袁熙脱去了身上的层桎梏和枷锁,能够任意行事。
这种机遇,是杨修梦寐以求,却又求之不得的,所以杨修对于袁熙的观感颇为复杂,他本就是眼高于顶的人,自然想和同辈一较高下。
这也是向前杨修虽然心系汉廷,还是投靠曹操出谋划策的原因,他也想尝试一下,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上,和凶虎一较高下,看看到底是谁更胜一筹。
所以他拥立曹植,也是有着自己的私心的,若曹植上位,杨修便是军师丞相,到时候便可以用曹氏的力量,和袁熙争个胜负。
然而如今这些愿望,都随着颍川派的行动烟消云散,杨修知道,自己之后怕是再也没有和袁熙争锋的机会了!
不仅如此,他现在的性命,还要托庇在袁熙势力下,这更让心高气傲的杨修难以接受,先前丁仪也是看清楚了这一点,才有此一问,直指杨修纠结之处。
四友都是极为聪明的人,却也避免不了当局者迷的局限,杨修看丁仪,丁仪看杨修,都比本人看的明白的多。
面对丁仪的质问,杨修终于是出声道:“我只说我个人的想法。”
“以大王的行事做法,是断不会让我们活下去的。”
虽然三友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但邯郸淳还是忍不住道:“没有了我们这一派的牵制,大王难道不怕其子嗣被颍川派架空?”
杨修听了,沉声道:“大王自然会考虑这些,但依靠的却不是我们,而是曹氏和夏侯氏,以及他真正的心腹。”
“虽然具体是谁,我也不太清楚,但显然不可能是我们。”
“颍川派提前动手,坐实了我们的罪责,大王断不可能为我们四人再动颍川派,起码这个时候不可能了。”
“所以当下,我们已经是死人了。”
三友脸色黯然,他们为曹氏尽心出力,没想到落得如此下场!
杨修沉声道:“但作为我本人来说,是不愿意坐以待毙的。”
“我们并没有做出对大王不忠的事情,却受到如此对待,诸位不甘心,我更不甘心!”
“凭什么要让我们去死?”
丁廙附和道:“就是!”
“凭什么!”
“无论德祖要做什么,我都支持德祖!”
杨修似笑非笑,“即使我去去投靠凶虎,和大王为敌?”
三友都怔住了,杨修却是站起身,坦然道:“我知道你们二人,和凶虎有杀父之仇,所以断不会做此举动。”
“所以还有一个办法。”
“你们将我杀死,将头颅献给大王,应该能保住性命。”
丁仪兄弟都怔住了,丁廙失声道:“德祖把我们当什么人了,我们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
杨修出声道:“那还有什么办法?”
“我们即使逃出城外,天下之大,还能投靠谁?”
“而且走不走得出这座府邸,还未可知。”
“相反你们献出了我的头颅,不仅能保命,还能作为正礼迎娶长公主的聘礼,可谓一举两得。”
丁仪再也忍不住,怒道:“德祖把我兄弟二人当成什么人了!”
“我这就冲出去,为德祖引开敌人,打出一条生路来!”
杨修如此做,自然是把话头堵死,丁冲不管是否曾有过此类想法,也不可能付诸实践了。
一旁的丁仪邯郸淳听了,也是附和道:“德祖何出此言,这可真是把我们看轻了!”
“吾等同为四友,当一同进退便是!”
杨修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他其实还真怕丁仪这个最大的变数,要是为了曹晴一上头,把自己卖了,那自己可就憋屈死了。
如今他通过言语技巧,成功将丁仪用言语挤兑地暂时放弃对凶虎的仇恨,接下来的的主动权,就掌握在自己手里了。
他出声道:“我知道两位和凶虎合作,实在是有些为难。”
“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两位为了丁氏,稍微忍让委屈些,相信丁公九泉之下,也能够理解。”
“而且我们接下来要做的,是利用凶虎势力来达成我们的愿望,有所让步在所难免。”
丁仪沉声道:“德祖不用多说,只说想法,我们一同去做便是。”
杨修闻言松了一口气,知道事情成了大半,于是他开口道:“接下来我们要做的,最优先的是保住性命,逃出邺城。”
“但要做到这一点,有很多种方法,在此地干等着,也是其中之一。”
“但如此做,等于是将性命交给上天,因为颍川派肯定不会死心,所以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找到这里,到时便是我们的死期。”
“将我们送到这里的人,之前也说过,这里并不是绝对安全的,他们所能保证的安全时限也快到了,换句话说,我们接下来就要面对颍川派的搜捕。”
“所以我们若不想坐以待毙,便要以我们自己的方式应对。”
“悄悄出城的路子,之前我已经向对面提过,但对面说没有足够的力量做到。”
丁仪兄弟闻言,不由皱起了眉头,但他们发现杨修并没有把话说死,丁廙忍不住道:“德祖肯定有办法,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说吧。”
杨修点点头,“子建公子的派系官员,其实不可能完全被抓到,其有很多是两边下注的。”
“而这些人的力量,若能被利用起来,说不定便是我们的生机所在。”
“其实有很多人对曹氏能否打败袁氏,心里是相当不看好的,这些人私下未必没有联系过袁氏。”
“我想要做的,便是夸大这些人投靠袁氏的后果,从而挑动起城内的内乱,让颍川派开始将怀疑的矛头指向这批人,从而扩大搜捕范围。”
“如此一来,颍川派便肯定会有误伤误抓之人,到时候人人越来越多,抓到颍川派头上时,其祸乱自生。”
“到时候我们便利用救出我们的势力,同时利用中间派的不满心理,双管齐下,将城内形势搅浑,从而彻底搞乱邺城!”
“之后我们是趁乱逃走,还是利用这混乱局势对颍川派反击,主动权都掌握在我们手里!”
“退路我也想好了,万一实在是形势不利,我们便带着四公子和长公主逃走,去投奔大公子,到时候以另立曹氏的名头,和凶虎合作!”
三友闻言都是一惊,这不仅代表和曹操彻底决裂,还意味着从此要听命于凶虎!
丁冲脸色数变,最后咬牙道:“既然曹操对我们不仁,那就别怪我们不义!”
“我们本来对曹氏忠心耿耿,曹操却是弃我们如敝履,凭什么要我们替他陪葬?”
“我跟着德祖干了!”
丁廙和邯郸淳听了,知道也没有别的选择,当下出言赞同,然而丁廙心里想的,却是自家兄长如此做,只怕一大半都是为了长公主吧?
杨修面露喜色,刚要说话,丁仪却是出声道:“但德祖的计划,却有着一个极为困难的关键。”
“救我们出来的人,应该就是凶虎的人,他们有什么理由相信我们,派出密探来帮助我们行事?”
“他们就不怕我们为了重新投靠魏王,转头出卖他们吗?”
杨修出声道:“正礼说到关键处了。”
“如何让他们信任我们,是整件事中最为麻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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