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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这日正在皇后李氏的宫中,听说韩王府的乳母进宫来回事,便召见了。

自元佐出事以来,元休经常地神思恍惚,精神不振,他看在眼中,心里也不太舒坦。昨日宫中赐宴,韩王妃潘蝶又告病缺席,心中也存了一问的念头。

刘媪进了宫行了礼,皇帝道:“你原是我潜邸中的老人,原不必拘礼。”刘媪站过一旁,皇帝道:“近来韩王如何?”

刘媪忙跪下了:“老奴有罪,今日老奴进宫,本就是告罪的!”

皇帝皱眉道:“却又是怎么了?”

刘媪道:“老奴奉旨,服侍殿下,殿下天性淳良,读书上进,本是极好的。官家恩旨赐殿下出宫开府,也吩咐过老奴时时照看着。只是……”她犹豫了一下。

皇帝道:“你有什么话,只管说罢!”

刘媪忙应了一声:“是。”见皇帝脸色平常,只得继续道:“自开府之后,殿下经常往外头去,老奴也不能跟着,竟失了岔子,结果也不知道他何时在外头结识了一个瓦子肆的鼗鼓卖唱女子,就在御赐成亲之前,偷偷地纳进府来置在内书房中。那女子品性甚是不端,在府中时时生事,顶撞老奴吵闹王妃。且为人狐媚,日日勾着殿下贪欢。老奴冷眼瞧着,殿下近日精神恍惚,脸色也不正,学业也误了。以前每日在书房读书,如今那女子天天在书房,只缠着殿下画眉玩花,弄些淫词艳句的。老奴劝过几次,王妃也劝过几次,只是殿下对那女子沉溺已深,只是不肯听。这事老奴原不敢说,实是近日情况越发地厉害,不忍见殿下这样继续下去,误了学业误了身子,只得进宫告罪,请官家降罪!”

皇帝脸色阴沉:“你说的可是真的?”

刘媪心跳骤停刹那,她深吸一口气,道:“老奴不敢欺君。”

皇帝点了点头:“知道了,你下去罢!”

刘媪心头惴惴,听着皇帝话语,却听不出什么来,只得磕头退了出去。

待刘媪出去后,皇帝冷笑一声:“不成器的东西,我只道他近日来脸色不好,是为他哥哥的事情,也不去说他,哪想到竟是沉缅女色!”

皇后李氏方才也是在一旁听着,并不说话,此时见无甚外人,亲自从侍女手中捧过参茶来递与皇帝,柔声道:“官家且喝杯茶,消消气罢!韩王素日懂事,并不曾有纨裤习气,他兄弟们府中,也不是没有婢妾的,何苦单为这个说他。”

皇帝冷笑道:“朕何曾单为这个说他,朕是为他们操碎了心,却一个个不求上进,自己作践自己!”

李后听了这话,情知是皇帝又想起楚王之事,他二人本是同母兄弟,又扯在一起了。犹豫了一下,一则为元休生母早亡,也算寄养在自己名下,且素日乖巧,少不得偏袒些;再则乳母方才已经生波,皇帝正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身为皇后的自己,自然也得往开处劝说。只得又笑:“官家,一事且归一事呢!孩子们年纪轻,贪玩了些也不当什么,便是小夫妻们拌嘴,也是常有的事儿!我听说这乳母素日与王妃甚好,想来不过是小两口的事儿,只偏袒着一方倒不好。古人说:不痴不呆,不做阿翁阿姑!官家且说是不是呢?”

李后说的这个典故,出自唐代宗,时郭子仪功高盖世,其子郭暧尚代宗女升平公主。一日小夫妻吵架得厉害,郭暧动手打了公主,公主进宫告状,郭子仪忙缚子请罪,代宗并不以为罪,反而道:“不痴不呆,不做阿翁阿姑!”此时李后说出这话来,不仅合景,且也是皇家气象,皇帝听了不禁莞尔,摇头道:“正是呢,我正事一大堆,这几个小子还给我闹事!依了皇后,倒如何说?”

李后笑道:“倒不如把韩王叫来教训几句,让他好用心向上,再把那女子带来,若模样还周正,就赏了他罢!”

皇帝点了点头,笑道:“也罢。”回头吩咐夏承忠:“叫韩王!”

皇帝对刘媪的话,并不以为意。平常人家,到了十七八岁,也未必没个侍妾通房丫环的,何况皇子蓄个侍婢,这中间元妃吃醋,保姆生嗔的,本都是极平常的事。只是韩王元休原与众人不同,诸皇子中,只有他与楚王元佐是他最心爱的李妃所生。

元佐,元佐是他心中永远的痛,装疯、烧府、自毁……多年来他的眼中只有元佐这一个儿子,他对元佐寄望最大,而元佐,也伤他最深。这几年来,他对元佐已经死了心,这才看到,元估、元休等皇子。

元休虽不似元佐这般夺目,却也是文武兼备,且聪明谨慎,更不似元佐这般桀骜不驯,皇帝甚为满意,去年亲择开国元勋潘美之女配之为元妃。

如今听说元休宠爱侍婢,冷落元妃之传言,虽属小事,但思之将来,却是不得不谨慎的。于是便叫了元休来,整斥一番,元休不敢分辨,只唯唯称是。

刘娥在韩王府,忽然接到入宫的旨意,吓得魂飞魄散,不知道是祸是福,只得战战兢兢地随了内侍进宫。

一路上见宫阙万重,只觉得眼花缭乱,不敢说看一眼,只跟着前面的内侍行走。

却见前面的内侍停住了脚,行礼道:“王公公!”

刘娥见了那内侍的恭敬,知道是要紧人物,忙站着不敢动了。但听王承恩问道:“这就是韩王府的那个丫环?”

那传旨的内侍忙回道:“正是。”

王承恩嗯了一声,有些好奇,道:“你抬头我瞧瞧!”

刘娥微微抬头,见是一个身形高大的内侍,也不敢细瞧,忙低下头去。

王承恩乍见之下,竟倒吸一口气,喃喃地道:“像、真像!”

那传旨的内侍笑道:“小的看着也是有些像!”

王承恩回过神来,瞪了一眼那小内侍:“胡说,你才多大呢,能见过她?”

小内侍笑道:“小的虽然职卑,可远远地,倒也见着贵人了。您看她的模样,倒是有些儿像王美人的样儿!”

王承恩似松了一口气,道:“哦,是有些像她!”现在的王美人,是八皇子元俨的生母王氏。他仔细地再看了看刘娥,松了一口气道:“细看,也不算像到了十分!”

刘娥听得莫名其妙,却见王承恩挥了挥手,道:“还不快快带进去!”

皇帝教训了元休,端着一盏茶来正喝着,听得夏承忠报道:“韩王府使婢刘氏带到!”

接着见内侍带着一个青衣小婢进来,伏在丹陛之下,不敢动上一动,但听得那声音娇柔:“奴婢刘娥,参见官家。”

皇帝手微微一抖,这女子京城口音并不纯熟,却带着几分乡音,这样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似的。他哼了一声:“听你的口音,不是京中人?”

刘娥回道:“奴婢是蜀人,前年蜀中大旱,逃荒至京。”

皇帝倒吸一口气:“蜀人,怪不得朕听你的声音,好生熟悉,倒像那……哼,蜀女妖媚,蜀女厉害,你闹得韩王府王妃不合,可知罪?”

刘娥吓得忙磕头道:“奴婢不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侍候主子而已。主子们高高在上,奴婢贱若尘土。奴婢虽是蜀人,可是西蜀之地,有女子何止成千上万,奴婢担不起妖媚厉害这样的话!”

皇帝冷笑一声:“朕对着王候将相说话,也不敢有人回一声,你倒有如此利舌,抬起头来,朕倒要看看,你还有何等的妖媚容貌!”

阶下的青衣女子,缓缓地抬起头来。皇帝骤然一见这女子的容颜,一惊之下,手中建盏落地,“砰——”的一声跌个粉碎。右手却下意识地遮在自己的眼前,转过头去不敢再看。

刘娥吓了一跳,道:“官家——”

皇帝厉声道:“将她赶出去,立刻赶出去,赶出王宫,赶出京城,赶得越远越好,朕永远都不要再见着她——”

忽见龙颜大怒,可怜刘娥从未见过这场面,吓得怔在当场,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内侍们拖起时,才猛然惊觉过来:“不——官家,我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这样待我——”她用力挣扎着,凄厉地大叫:“放开我,王爷救我——王爷救我——”

内侍拖着她过门槛时,她使尽最后一分力气紧紧抓着门槛,叫出最后一分希望:“官家,我已经有韩王的骨肉了——”

皇帝骤然抬头,两人四目相望,一个是君临天下的皇帝,一个却是卑若尘土的女奴,只能凭着天性中的倔强,来为自己命运抗争。

皇帝的眼神炽热如火,口中吐出的话语却是冰冷无情:“逐出京城,永不得回韩王府!”

“不——不——”大庆宫中,长长地回荡着这声声凄厉的呼喊。

皇帝闭上眼:“都出去,朕想单独静一静!”

众人皆退出殿去了,宫中只剩皇帝一人,四周静了下来,静得可怕。

皇帝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着殿前投下的那一缕阳光。刚才,刚才那女子绝美的容颜,娇弱得如花中之蕊;那倔强的眼神,却有一团熊熊的火在燃烧着一般。

皇帝的手在抖,他沙场半生,什么人不曾杀过,什么事不曾经历过,可是现在,他却教一个小小的女子吓着了。

她的容貌,她的眼神,她的气质,都像极了一个人。

“花蕊——”他从喉中吐出这一声破碎的呻吟。

那是乾德二年时的事了,距今已经二十多年了,那个时候,他还不是皇帝,他是晋王赵光义。

那时候,他还正年轻,意气飞扬,春风得意。

那一日,正是蜀主孟昶入京的日子。

宋太祖赵匡胤亲派皇弟晋王赵光义,安排孟昶等住于城外皇家别墅玉津园。对一个降王用如此高的规模来接待,孟昶自是受宠若惊,惶惑不安。

太祖自有其用意,他以陈桥兵变黄袍天下才不过几年,而且四方未平,各地诸候如北汉刘钧、南汉刘鋹、南唐李煜、吴越钱俶等都尚割据一方。他存心善待后周柴氏后人,降王孟昶等,就是要向天下表示他是个仁厚之主,也要孟昶的驯服,为其他诸候作一个榜样来。

然而这一日,赵光义见着了花蕊夫人。

那轿帘缓缓掀开,一只纤纤玉手伸出来时,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军士、车马,所有的喧闹忽然自动停止了,仿佛时间也似凝止了。

然后,是她那如云的发鬓,是那金步摇清脆的声音,是她那绝非凡尘中人所有的仙姿玉容。当她被侍女轻盈地扶出时,仿佛一阵轻风吹来,吹动她衣带飞扬,她便要随风而去似的。当她步下车驾时,脚步微颤,在场所有的男人,都忍不住想伸手扶她。

二十多岁的赵光义,第一次见识到女人惊心动魄的美,他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会被称之为“花蕊”。“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状其容”,是的,花蕊,花中的那一点娇蕊,那样的瑟瑟动人,那样的柔弱无助。

她是孟昶的妃子!

为什么她竟会是别人的妃子?

他看到她向他盈盈下拜时,哪怕是战场上一百回合,也没有此刻流的汗多。迷迷糊糊间,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在心中不断地念着:“克制,克制……”

然后他看到她站起来,走入宅内,怎当她回首秋波宛转流顾,嫣然一笑。

他从此迷恋,不能自拨,这一段情,他与花蕊两个人伤得入骨入心。花蕊的多情,花蕊的绝情,皆令他难以自拔。

然而,为了皇位,为了他的野心,他最终还是负了她。那一日她决绝而去,那背影他一生都忘不了。谁也想不到,她竟如此地决绝,她逼着他射出了那一箭。那一天,他眼看着花蕊中箭,那血慢慢地流出来,她慢慢地倒地,那一刹那,竟似锥心刻骨般疼痛。

他一辈子都记得她临死前的表情,她的脸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她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我知道,你一定会射这一箭的!”

为什么,为什么,就在他们将要天长地久,共享尊荣的前景下,花蕊却要弃他而去,她竟要他亲手射杀她,来作为对他的惩罚吗?

一片红色,红的是桃花,还是花蕊的血?那一刻,他已经被这一片红色埋葬。他知道,他这一生,都将活在这份幻梦中,在花蕊轻颦浅笑中,不得解脱。(花蕊夫人故事详见拙作《衡量天下》)

他登上帝位后,灭南唐,北汉,最终一统天下,他不再是晋王赵光义,而是大宋天子赵炅。

然而多年来,连他自己也是在无意识中地寻找相似花蕊眉稍眼角的女子,那灭南唐得到的小周后,本是当世与花蕊齐名的美女;他还有过一个妃子,容貌酷似花蕊,他称她为小花蕊夫人;他最宠爱的王德妃,就是因为侧面像极了花蕊而被宠幸。在他一生中,有过无数女人,然而却永远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上花蕊的骄傲和狠心,像花蕊一样让他刻骨铭心。

直到这一天,他听到那个小女子进来,尽管已经把汴梁话说得极好,却仍带出那一点点蜀音来的娇媚口吻,当她抬起头来,相似的不仅仅是那同为蜀女的娇音丽容,更是那倔强决绝的眼神,像火一般的炽热,竟让他觉得害怕,想逃离这双眼睛。多年来帝王生涯养成的气势,竟也不能抵御那双眼睛的魔咒。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避,选择了扼杀,再一次看到这双眼睛的那一刹那,他明白了自己,若再有一次机会,他依然会在花蕊的面前完全溃败。

也许,这一次陷落的人,不再是他,而是他的儿子元休。但是他依然不会给自己、给别人这一次机会。蜀女惊心动魄的魅力,英雄盖世如太祖如他,尚不能把持,更何况是年少无知的元休。

夜幕缓缓地降临了,九重宫阙更显得幽深难测,这一夜,皇帝独自坐在大庆宫中,看着一幅画像,彻夜未眠。

这一夜,韩王赵元休也同样彻夜未眠。

万不料风云易变天心难测,上午进宫时,虽然挨了几句骂,他也一脸沉痛地表示洗心革面,却还是希冀挨这一顿骂能换来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有小娥。除了大哥元佐和小弟元俨能在父皇面前有特例外,皇帝对着其他的皇子,一例是看不出喜怒来的,尤其是成年的皇子,对着父皇更是战战兢兢不敢抬头,更别说是讨要什么了。

皇帝有旨召小娥进宫,料想得小娥的乖巧能混得过去,谁知道小娥一进宫直到天色将晚还不曾出来,他急急地到处打听,不知道问了多少人塞了多少银子,才问出皇帝竟然龙颜大怒,已经将小娥逐出京城。

九重风雷忽降,这一顿雷霆如万钧之重,直炸得人不辨东西南北。元休当场懵了,反应过来立刻朝着东边方向追了出去。他这一狂奔,一直自东华门出了宫城,冲过东华大街,冲过鬼市子,过单雄信墓枣家子巷,一直出了曹门,却见前面十字路口上人来车往,热闹非凡,却是从哪里去找寻可怜的小娥!遥见远处新曹门方向城门有一行禁军骑马巡来,便知道此时城门已关,只觉得万念俱灰。他一向养尊处优,刚才凭着心头火一阵急奔下来,此时忽然眼前一黑,手脚酸软,竟自坐倒在尘埃中。

元休独自坐在街上,只觉得全身阵阵发冷,挣扎着想站起来,挣了两下,竟又自软倒,悲从中来,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街上人来人往,谁也不会知道这个坐在尘埃里、散发丢冠的狼狈少年,竟是堂堂韩王。

过了一会儿,身后伸出一双手来,将元休扶了起来。元休回头一看,却是钱惟演,张旻正站在钱惟演的身后。

元休自觉狼狈,忙站起来擦了擦脸,道:“惟演,你怎么来了?”

钱惟演道:“我听说刘娘子出事,所以立刻赶来见你。王爷,你不要着急,你若是心乱了,谁来找刘娘子,救刘娘子?”

元休精神一振:“你说得是。可是此时城门已关,怎么办呢?”

钱惟演道:“我看到御林军已经回宫,想是只把刘娘子押出城外就回来了。如今天色已晚,她必然不会走远。此时也没有办法,我们只有先回去,调派了人手。明晨五更过后城门开时,就分头去找,必能找得回。”

元休无奈,只得随钱惟演回到王府暂时安置。

今宵,元休和钱惟演都一夜无眠。

二更的时候,一声惊雷将两人炸得同时跳了起来,推窗一看,却见一道电光闪过,滂沱大雨竟倾盆而下。

元休看着窗外,看着越来越大的雨,看着那风雷交加,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

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下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就停住了。元休见雨停了,才松了口气,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是全身冷汗。

听得更鼓敲过五更,元休用最快的速度自行换好衣着,推开门,却见张旻和刘美已经站在门外了。三人相互点了一下头,心照不宣向外走去。

走过回廊,却见钱惟演也已经着装齐备,率了几名家将正朝这方向而来。一行人会合后,便一齐上马,真奔新曹门。

昨日钱惟演已经从押送刘娥出京的御林宫口中得知,刘娥正是从新曹门出城。于是直向新曹门而去。

出了新曹门外,是五丈河,源自汴梁东北的济郓,东路诸道州的粮物皆从五丈河运入京城,五丈河有有五座桥,依次叫小横桥、广备桥、蔡市桥、青晖桥、染院桥。

众人沿着河岸一路搜来,皆不见刘娥踪影,钱惟演道:“河岸没有,便只有过桥去搜了。除了小横桥外,咱们四个人各带一个家将,分头自这四座桥搜过去,王爷您看如何?”

元休点了点头,几个人便各率一名家将,分头而行。

元休与家将过了蔡市桥,前面一眼望见是驿道,两边都是茂密的松林。

两人再分头而行沿着松林间的一条小道慢慢地搜进去。这松林不大,沿着小道走了约一刻钟,眼见就要出了松林。元休忽然站住了,他闻到了松林中,竟有一股淡淡的血腥之气。

此时天尚未大亮,松林间更是不甚光明,元休心中的不安却是越来越强,他闻着血腥的气味,正是从那无路的密林中传出来。

元休努力辨着那股血腥之气的来源,再次回头向无路的松林中走去。他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松枝勾破了他的衣服,他半点也没有觉察到。

走了片刻,已经出了松林,那股血腥之气却是更重了,但见前面一个小土坡上,有一道乱七八糟的脚印拖痕,泥泞中竟杂着斑斑血迹。

元休心头大震,急步跑上小土坡,却见土坡后的血迹更重了,顺着越来越多的血痕,他的目光落到最后一堆血迹里——泥泞上里,横卧着一个浑身血迹的人。

元休飞快地冲了下去,抱起了那个人,未曾拂去她脸上的泥泞,便可肯定她就是刘娥。但见刘娥浑身泥泞,下半身的衣衫,早已经被鲜血染透。

元休抱起刘娥,触手之处,刘娥竟是四肢冰冷,唯有下身微温之处,仍有血流不止。元休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声呼唤:“小娥,小娥——”

刘娥一动不动,脸色惨白如死,再探她的鼻息,呼吸竟是似有似无。

元休解下外衣,包在刘娥的身上,抱起刘娥踉踉跄跄地向外狂奔。

怀抱着的这具身体里的血一滴滴地自他的指尖流下,仿佛刘娥的生命,也这样一滴滴自他的指尖流失似的。元休有生以来,只觉得从未有过此时的恐惧。

小娥,小娥,你可千万不能死,你若死了,我也……不能活了!

当你觉得幸福的时候,是想不到下一刻,命运会给你一个什么样的撞击。

韩王赵元休十六岁的前半生,是过得顺风顺水,万事无忧。可万万没想到,他于今天差点失去了平生最心爱的女子。

身为皇子,他是知道女人的嫉妒是什么,但是却没想到,女人的嫉妒会如此地有杀伤力。

他抱着刘娥不择方向狂奔,忽然撞上一人。那人抓住他,道:“王爷,出了什么事了?”

元休并不理会,此时他的眼里心里,再没有别的人,只喃喃道:“快,快!”

来人正是钱惟演,他从另一头来,就见着韩王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一脸的惶恐,他忙上前扶住,却见他怀中的人,也吃了一惊,但见刘娥脸色惨白,奄奄一息。

钱惟演不及细问,就道:“我方才来时,见前面有一所农舍,先去那里。”说着他率先引路,果然走得不久,就见前面有农舍。

钱惟演冲上前去,不及分说,一脚踢开门,只唬得里头烧饭的一对农人躲避不及,还以为大清早来了强盗。

钱惟演一边引着元休直冲到炕上,将刘娥小心翼翼地放到炕上,才回头冲着那对农人夫妻道:“快拿热水来。”随着话声,已经是一锭雪花银扔了过去。

那农人平素只见着通宝铜钱,却不曾见过整的银锭,忙拾着银锭还在将信将疑中。那农妇大着胆子走上前来,才一触着刘娥便惊叫一声:“呀,这个娘子的手好冷,当家的,快去烧姜茶!”

赵元休是皇家子弟,何曾见过这种情况,正慌得没做手脚处,忙拉住那农妇道:“你帮我看看,她这是怎么了!”

那农妇见刘娥裙间犹有血不断滴下,便上前掀起她的裙子,钱惟演吓得忙转过头去避让,耳边但听那农妇尖叫一声:“这娘子是小产啦,不得了,这是血山崩,不中用啦!”心中一惊,险些转回头去。

“什么,小产?”赵元休大惊,一把抓住了那农妇,他是那能开数石弓的腕力,此时激动之下,那农妇如何禁得,立刻尖叫一声:“好痛!”痛得坐倒在地。

赵元休也不知如何是好,钱惟演已经回过神来,忙将荷包里面金银锭尽数掏出来塞到那农妇的手中:“对不住,大嫂,我这兄弟原是心急,你先帮她止血,这些都给你!”

那农妇摇头道:“唉,流了这么多血,这娘子怕是不中用啦!官人要是不死心,立刻抱她去城中让大夫瞧瞧!依我看也不中用!我也不过尽尽心吧!”忙跑到厨房,取了半碗不知道什么物事,自箩筐中取件干净衬子,道:“官人,我给娘子止血换衣。”

钱惟演见农舍狭窄,忙退了出去,走到房外打了个尖哨。过得片刻,分道去右边搜索的家将钱讯赶了过来,钱惟演吩咐道:“刘娘子找到了,你立刻回府,叫张太医带了药箱过来,告诉他是妇人小产,一应用具都要带齐,赶快!”

钱惟演独立在门外,看着钱讯走远,闭上眼睛,心中痛苦。

元休也走出门,抬起手,看着手中刘娥的血犹未凝结,心中只觉得愤恨之情,难以抑止。他握紧了双拳,重重地捶在了门前的树干上。

钱惟演回过神来,一惊,拉住元休,见他的手已经扎进几根木刺,尽是鲜血,见元休仍紧握着拳头,那木刺扎得更深了,他看着都觉得疼痛,劝道:“王爷,你休要如此,我找那大嫂拿针来帮你挑了。”

元休摇摇头,恨声道:“惟演,你不知道,我这心里,实在是痛得厉害。手越痛,我心里才好些。”

钱惟演见他如此,也不好再劝。他的心里何尝不是痛得厉害,恨得厉害。这世间,为何有这样多的绝望与无奈!

两人都不说话,只能等着里头农妇为刘娥换衣止血。

过了一会儿,那农妇走了出来道:“官人,已经换好了,血也止住了!”

钱惟演大喜:“大嫂,多谢你了,你家何来的止血药?”

那农妇走到门外一边洗手,一边随口道:“什么药不药的,抓一把香灰止住了。”

“香、香灰?”元休顿时呛住,回过神来大怒:“岂有此理,你怎么可以用香灰这种东西。”

那农妇抬头茫然道:“不用香灰用啥?”

元休顿了顿足,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得一头先扎进农舍中去瞧瞧刘娥。却见刘娥已经换了一身粗布衣服,血固然已经止住,可是仍然昏迷不醒,呼吸若有若无,仿佛死去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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