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林青蕊身边站了许多人,这个位置,不高不低,不远不近,很适合观看舞台。
歌声结束。
吉他和钢琴都消失。
只剩鼓点,心跳般渐渐熄灭。
舞台的灯光暗下去,可舞台下面的观众的目光却亮起来。他们看黎暗的眼神就像那晚清唱徐雅洁看他的眼神,喜爱和欢愉,熔岩般灼热……都是林青蕊给不到的。
她收回目光,站在雨中又听了三首。
雨彻底停了。
本来不肯出场的明星姗姗来迟,给了演出一个交代。
十点,演唱会结束。
人群意犹未尽散场,没人再喊退票。有不少人认出黎暗,逆着人流涌过去,大概是去后台找他说话吧,其中有有很多很多漂亮女孩,她们的眼里都有光和爱。
会有很多人爱他,林青蕊心想,虽然歌是写给她的,歌词的种种细节都符合……可那又能说明什么?只要黎暗继续往这条路走,多的是人来爱他,总有一天,她的面孔会模糊在许许多多张热烈闪亮的面孔中。
泯然人海。
雨后的路湿淋淋,一不小心就会踩到水炸弹,要当心脚下。
林青蕊、张哲远终于跟周朝碰头,周朝绕着他们看一圈,表情缓和下来,说没事就好。
张哲远嘴巴不停,讲完这茬又讲那茬,话多得箩筐都装不下。
走出体育馆,林青蕊突然想起来,“我的包还在后台……”
“哎,让我妈带过来嘛。”张哲远满不在乎道。
林青蕊说钱包在里面,除了现金还有银行卡。
张哲远嗷了一声,嗤笑,“真是现世报,谁叫你刚刚看黎暗看得那么入迷,你们这些女人啊……瞪什么瞪,要去快点去,一天天的屁事多。”
林青蕊折身跑回。
张哲远抖手抖脚往前,嘴里还哼着五音不全的调调,周朝不动,和远处包围城市的群山融为一体。
张哲远转头,“怎么了,阿朝,我们先上车,我爸已经出来了。”
周朝手里捏着个小圆包,卡其色、细肩带,正是林青蕊的包。
张哲远呆住。
林青蕊的包在周朝这里,她落在体育馆的又是什么呢?
……
林青蕊独自回体育馆。
场馆已经熄灯,只有舞台那边还有闪烁的亮光。
但很快也熄灭了。
最后两个人也说着话相伴离开。
她匆忙走下过道、台阶,来到平地,然后顺着边沿往休息室的方向跑,一路上不知道踩中多少小水坑。
裤脚湿透,全是泥点。
她到处寻找,硬是没发现自己的包,疑心被人拿走,伸着脖子喊有没有人。
当然没有人。
她有点生气了,吼道:“现金给你,把银行卡还我!补办很麻烦的……喂,有没有人啊,我要报警啦!!!”
很轻的笑声从舞台那边传来。
飘飘摇摇,带着俏皮的上扬音。
林青蕊气汹汹抬脚过去,走近了,又有点害怕,体育馆原先是万人坑,建成后闹鬼的传闻还挺多。
“是鬼也给你扬了。”
女孩紧着皮子找过去,黑暗里,清瘦的男生坐在舞台边缘,双脚岔开,双手后撑,半干半潮的头发往后垂,琥珀色的眼睛淡漠地越过她,好似在看别的。
林青蕊一滞,“你笑屁。”
黎暗收回目光,起身。
林青蕊踮脚逮住他的裤腿,手指紧了紧,“有没有看到一个卡其色的圆包,里面有我的银行卡……”
“没看到。”
“你再想想。”
“我不。”
林青蕊一顿,猛拽裤脚,扯得黎暗半边裤子垮到胯骨,内裤的英文字母边缘露出来,雪白的腰肉在黑暗里太惹眼,像条剥了皮的蛇。
“……”
林青蕊悻悻松手,晚星似的眸子闪了闪,“你到底有没有看到我的包?”
“没。”
“藏起来了?”
“没有。”
“你故意的?!”林青蕊三言两语给黎暗定罪,很有点胡搅蛮缠的意思。
黎暗拉好裤子,居高临下瞥一眼,抬脚——
林青蕊手脚并用爬上去,揪住他衣服。
“不许走!”
黎暗转身,目光凉凉的,薄薄的,就像冬天的飘飘扬扬的细雪。
许久,他问:“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不许走?
林青蕊也想不通,她就是执拗地认为自己的包在他手里,可是这样的怀疑根本是毫无根据,站不住脚的。
她清楚自己在无理取闹。
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无理取闹。
“就凭……我不想让你走。”
林青蕊说。
黎暗笑起来,嘲讽的,他一根根掰开她倔强的手指,似乎对这样的回答并不买账。
手机响起。
彩铃是王菲的《红豆》,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他接起,好像是在跟女孩子说话,冷冰冰的声音一下子从冬天来到春天,和风细雨,温柔得林青蕊想骑上去给他两拳。
死男人。
夹什么夹。
“……真的没有?”林青蕊的声音弱下去,像是自己给自己找台阶,喃喃道:“没有就没有吧,我去别处找。”
她翻下台子。
黎暗握着电话,突然问道:“这么晚了,你要到哪里去找?”
“你管不着。”
他阖拢电话,又说:“肯定被人捡走了,重新买一个不行吗?”
“……不行。”
黎暗追着她跳下舞台,然后一声不响打开手机电筒帮忙寻找。
他们趴在空隙到处看。
像是夜晚出来觅食的蟑螂。
光有时扫过她的眼睛,一片炫目,有时扫过他的脖颈,白得刺眼,就这样明明暗暗地纠缠,熟悉又陌生地陪伴。
他们捡到了口红、吃一半的烤肠、全新未开封矿泉水、五十块钱……甚至还有一只小宝宝的迷你袜子,就是没找到林青蕊落下的包。
“太晚了。”黎暗说:“你先回家,我明天带人来找。”
她瞪他。
黎暗眉眼软下去,“大小姐,到底要怎样?”
林青蕊就是不说话,嘴皮有点干,能看到翘起的死皮,晚星似的眼睛将熄未熄。
黎暗站在距离她两米远的地方,淡声道:“回家去吧。”
林青蕊拿捡到的东西扔他,黎暗不躲,但砸得狠了还是得躲,最后一支口红飞来,砸到颧骨,他终于支着散漫的眉眼不善看她。
林青蕊更气了,冲过去,拔开口红在他身上乱画:
混蛋!去死!
快点去死!
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彪悍的鲜红字迹从衣服到皮肤,画满手还不够,蹬鼻子上脸,直接写到他脸上去。
黎暗躺在地上,白皙的脸庞画了大大的红叉,前胸坐着女孩嚣张跋扈的屁股,仿佛一个被判了死刑的罪犯。
他一点不反抗。
目光散漫望向淡红的天空,这样的云,后半夜还有雨。
林青蕊一使劲,口红的膏体断成两截,从黎暗脸上骨碌碌滚下去,像是一颗硕大的血泪。
他的脸被涂得乱七八糟,表情没有丝毫波澜。
似乎早习惯这样的糟蹋。
似乎早等着这一天,像是拼命出逃,结果绕了一个圈又回到原地的囚徒,他好像明白,再怎么逃也是逃不出去的。
认命的姿态,无所谓的模样。
漂亮到令人心碎的琥珀色眼睛,没有泪了。
他好像从来没哭过。
林青蕊想起黎暗腰间的小蛇和孙善道的螣蛇手杖有一样的走笔,硕大馨香的桂花树,站在那里往下看,是叮叮咚咚的琴行,往上看是孙善道的书法工作室,男生身上总是染着消不掉的桂花香。
黎暗站在那里,究竟看的是什么?
如果真像赵清欢说的那样,小蛇是某人标记玩物的图腾,那为什么不洗掉?
明明没有下雨——
可淅淅沥沥连绵不断的秋雨还是密密而下,淋湿她,淹没她。
女孩垂颈,黑发落到男生淡漠的脸上。
她问:“黎暗,我们是不是就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