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清早起,县城门外码头、接官亭、钓桥一带,就聚拢了各式各样的大小船只。县里的缙绅、富商以及各色各样的“头面人物”都聚集在这一带,等待即将到任的新县令。河面上漂浮着,有双橹的快船,还有重檐走舻、富丽堂皇的沙飞船,一只一只都拾掇得雅致整洁,船身漆着彩纹图案,讲究的还在窗户上嵌上蠡壳,在舱里陈设着香鼎瓶花。甲板上不时出现一个两个俊俏的丫鬟们,她们的发髻梳得油光水滑,脸上薄薄地施着脂粉,鬓边插着珠翠,雪白的手腕上还戴着明晃晃的镯子,娉娉婷婷地站立在船头上,不时用苏白说着小话,清脆的笑语声飘荡在河面上,引来众人的瞩目。
“七里虱”缓慢的沿着河面行来,七里虱是一种当地的小船,只有一根长篙和船橹,因其形状而得名。船篷里坐着一个三十出头的青衣士子,他看着河面上的景致,点头笑道:“嗯,船老大,这奉节县倒是安定富庶的很,与来时路上大不一样呀!”
“那是!”正在摇橹的船老大笑着应道:“我们奉节能有今日,这都要多亏了小徐相公呀!”
“小徐相公?”那士子笑了起来:“有小徐相公,自然是有大徐相公、老徐相公了吧?”
“大徐相公没有,老徐相公有!”
“哦,那是何人?”
“自然是徐子升徐相公了!”
“莫非是松江华亭的徐探花?”
“不是他还有何人!”那摇橹汉子笑了起来,显然颇以此为自豪。
“原来是他!”青衣士人点了点头,原来那摇橹汉子口中的徐子升便是嘉庆后期到隆庆初期的名相徐阶,当时他虽然还没有出任首辅,但也已经名扬天下,其故乡松江华亭距离奉贤甚近,这船公以此为自豪也正常。
“那这小徐相公又是何人呢?”
“小徐相公便是徐渭徐文长呀!”
“徐渭徐文长?”青衣士人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会儿,却全然没有一点印象,暗想莫不是位新近才得科名的士人,自己孤陋寡闻了?
“敢问船公一句,这位小徐相公为何得以与徐子升并称?”
“呵呵!”那船公笑了起来:“先生您是外乡人吧?来奉贤是做官还是做买卖?”
“做一点小生意!”
“那想必应该听说过兰芳社吧?”
“兰芳社?”青衣士人皱了皱眉头,笑道:“在下倒是未曾听闻过!”
“这倒是奇了,您来做生意却不知道兰芳社,也不知道小徐相公的名头!”船公笑了起来:“您莫不是诓小人的吧?”
“大胆!”那青衣士人的仆人喝道:“你是什么东西,敢说我家老爷诓你?皮痒了吗?”
那船公吓了一跳,赶忙丢下船橹,伏地请罪道:“小人失言,还请老爷恕罪!”
“罢了!”青衣士人脸色一沉:“海富你退下!”
“是,老爷!”仆人赶忙躬身退下。那青衣士人脸色微和,对那船公道:“兀那汉子,你起来划船吧,我不会怪罪你!”
“多谢老爷开恩!”那船公磕了两个头,方才起来继续摇橹,船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
此时小船已经到了接官亭,只见河边停满了船,接官亭内更是人头攒动,那仆人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那青衣士人却对船公道:“这里人多,你在前面一点靠岸!”
“是,是!”船公不敢多话,用力摇橹,到了距离县城城门不远处方才靠岸。那士人给了船钱,便带了仆人上岸。那仆人挑着行李,低声抱怨道:“老爷,明明接官亭那些人是等您的,您又何必在这里上岸,让他们空等一场呢?”
“我海刚峰来奉贤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的,可不是为了见这群厌物!”那青衣士人冷哼了一声,径直往城门走去。
时间已经不早了,正午的日头照在众人的头上,可并不好受。有的人暗自踮起脚,伸长脖子,向河面上望去,可并没有看到官船的影子,他们艳羡的看了看在亭子里的那几个人,还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向周围的人打听起时局来。
接官亭。
“徐相公!”说话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缙绅,他身材矮小却生了一个硕大饱满的前额和一张狭长的脸,这张脸又被一部浓密的络腮胡 子遮去了一半,剩下的地方就更小了。在这有限的地方,却安放着一个大得异常的圆鼻子,两道同样浓密的、向前耸出的眉毛,一双狭长的眼睛,永远躲藏在眉毛下,闪烁着明暗不定的光:“我听说这次来的新县令海刚峰是个清介刚直的人,并不是很好相处,奉贤能有今日的局面十分不易,若是被他搅和了,岂不是可惜了?”
“周老爷!”接口的这位看上去要比前一位小十多岁,他的脸膛很宽,呈椭圆形,鼻子和眼睛却细长小巧,再配上疏朗的胡 子,秀气的眉毛,看上去总是带着三分笑意:“我看你是多虑了,你我都是做过官的,名声是一回事,实际做事又是一回事。那海刚峰再不好说话,总要卖同科同年的面子吧?总要卖县里缙绅的面子吧?眼下东南都打成什么样子了,奉贤的情况可以说是独一份了,别人到任之后要防备倭寇,抚恤百姓,筹措粮草,忙的不可开交,一不小心还要丢了脑袋。他到了奉贤什么都不用做,一切都是好好的,这都是谁的功劳?别的不懂,清静无为的道理他总是会懂的吧?”
“陈老爷,我听说这海刚峰在福建和海南的时候还真就不给缙绅和同年的面子,他连上司的面子都不给,你看看,这么晚都没到,指不定他就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