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渭知道在周可成心里小七这个徒弟的分量不轻,年纪小小便给予重任历练,显然将来是打算作为左右手培养的,若是由其开口,自然会方便不少。他赶忙起身感谢,小七又叮嘱了几句要其好好休息,才告别出去了。
小七出了屋子,徐渭从桌子上拿起那本《新科学——关于弹道学和筑城学的各种问题和发明》,翻了两页,却心乱如麻,连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先前曾经对此书译者的身份有诸多猜想,以为要么是当时大儒,要么就是兵部里掌管火器的老郎中或者员外郎。须知明末与现代社会不同,东西方的交往渠道很少,那些通译也多半是身份低下的仆役,连字都不识,自然无法翻译外文书籍。而明代的知识分子却一般少有通晓外文的,所以这些外文书籍要么是欧洲传教士翻译,要么是明朝士人通过他人口诵转译而来的。众所周知,对于一本外文书籍来说翻译其实等于是一次再创作,对于译者有很高的要求,除了通晓两国文字,还需要对这本书的内容有相当的了解,这样才能达到“信雅达”的要求。显然,明代当时的译者很少有能够达到这种要求的,一般的文学、宗教书籍也还罢了,可以连蒙带猜其中大意。但像这本专业性极强的军事书籍,寻常士人基本翻得牛头不对马嘴,把一码翻成一尺、三十度角翻成朝天三十寸、二十盎司火药翻成二十两的数不胜数,里面的数学公式更是不知所云。但周可成即通晓两国语言,后世的数学基础又不难理解里面的公式,又可以通过实验推算出正确的度量来,翻出来的自然大不一样。可从小七口中确定了译者的身份后,徐渭开始意识到要重新估计这位大掌柜了。
“朝闻道夕死可矣!还是先向他请教,把书中不解之处弄明白了再说!”徐渭思忖了一番,最终打定了主意。他虽然知道自己知道的越多,将来想要脱离兰芳社就越难,但与生俱来的求知欲让他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已经过了小半个月了。这天徐渭正在屋子里检查部下交上来的账目,却听到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却是小七进来了,脸上满是喜色。
“徐先生,长须鲸号和巨人号已经到筼筜湾口了,了望哨已经发来消息,师傅就在船上!快随我去码头迎接!”
“大掌柜到了?”徐渭吃了一惊,赶忙吩咐了手下几句,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便随小七出了房间,两人顺着坡路往码头走去,只见有五十名跨刀持铳的卫兵将两人护在当中,路上的行人赶忙退避,街道上顿时让出一条路来。
“你带几个人,让人把道路清理一下!”小七对一个卫兵下令道:“我可不希望让师傅看到满地臭鱼鳞的样子!”
“是,大人!”那卫兵答道,叫了几个人转身离去。小七继续命令道:“剩下的人到码头后,立刻将闲杂人等赶开,列队欢迎,都给我精神点!”
徐渭有点看不下去了,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七爷,请恕我直言,您这么做未必会让大掌柜高兴!”
“为何这么说?”
“大掌柜临走前将中左所交给你,是希望您将这里变成一个繁荣的商港,让全福建的海商都聚集在这里,乘船前往日本、朝鲜、南洋进行贸易。以在下所见,大掌柜的恐怕宁可看到一个拥挤、繁杂、甚至有点脏乱,但充满生机活力的中左所,而不是在干净的道路,两旁站着两排卫兵,市面萧条!”
“您说得对!”小七稍一思忖便点了点头:“师傅肯定是这么想的,他一直把自己当成商人而不是大官,来人,你去把那几个人叫回来,道路不用清理了,我们就在码头上等候就是了。”
周可成站在长须鲸号的艉楼甲板上,看着海湾,在数不清的渔船桅杆中,他瞥见一条双桅纵帆船,在他的右侧是一条笨拙的“花屁股”,船壳用各色颜料涂得花花绿绿。除此之外还有为数甚多的各式各样的沙船,这种船虽然不适宜远航,但在九龙江以及福建沿海还是很方便的,显然这些都是属于福建当地商人的。一条石堤深入海湾,将大约三分之一的面积海湾挡在身后,这是计划中专门用于停泊军用船舶的,这样从外面进来的敌方船只就无法看到兰芳社的舰队了。在石堤的另外一侧则是一些各式各样的船只,甚至还有一条南岛部落样式大型双体独木舟,船帆使用棕榈纤维编制而成,显然这是来自东南亚的商船,这倒是第一次看到。突然周可成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两条葡萄牙商船停靠在石堤末端,距离布满鹅卵石的海岸只有不到一百五十米,一条三层甲板三桅,一条两桅的平甲板船。与阿劳丁带来的情报一致,难道这就是从那两条从沙洲逃走的葡萄牙船?
周可成没有说话,他的右手滑进披风下,握住刀柄,如果将其扣留轻而易举,不过这也会破坏中左所的声誉,以及和葡萄牙商人的关系。毕竟通过对方周可成不但可以获得各色来自东南亚和印度的商品,还有每年超过三十万两的美洲白银,在西班牙人抵达菲律宾之前,这是他获得美洲金银的唯一渠道。
“周大人!”身后传来了由衣的声音。周可成转过身来,看到巫女皎洁的脸上露出一丝隐忧。“怎么了?”
“我感觉到您身上的火焰变得更烈了,我几乎无法直接用心眼观看?”由衣低下头,声音低微。
“难道她还能观察到我的野心?”周可成皱了皱眉头,旋即笑道:“无妨,那就不要用心眼看了。由衣,你做得很好,无论你看到了什么都要第一个告诉我,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