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樱掌柜的注意力还在两个躲懒的伙计身上,她头上挽着一个利落的发簪,碧玉簪子简约却不失高雅。
一袭月白色的窄袖短袄衬得她肌肤如雪,衣摆与袖口处还绣着精致的银线云纹,随着她的动作若隐若现,仿若流云飘动。
繁樱早已不再是那个仰人鼻息的小丫头了。
“说什么呢?臭婆娘,这是我家掌柜的!”
旁边的伙计抬手推了孙玉珍一下,“你放规矩些,掌柜的发发善心,便能收了你那破衣服!”
“三少奶奶?”
繁樱这才看清屋内妇人的面容。
“我,我……”
从前在下人面前嚣张跋扈的孙玉珍,此刻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鼠毫还提着盏灯,跳跃的烛火将她的窘迫和狼狈暴露无遗。
“掌、柜的……我想当件衣服,不知道你这里收不收?”
孙玉珍豁出去了。
面子不能当里子用。
她现在最需要的,是吃食,和住所。
“呵。”
繁樱轻笑了一声,在两个伙计的簇拥下坐到了正中的椅子上。
其中一个伙计还殷勤地倒了茶,“繁掌柜,你尝尝这茶,泡得就是比小的好喝哩!”
繁樱微微点头示意,接过茶盏,掀开盖子。
乳白的茶沫层层堆叠,细腻绵密。
随着热气的升腾,珍珠般的光泽灵动变幻,似有微光在其间跳跃。
三少奶奶点茶的功夫的确一流。
曾经在林府为婢的时候,因为点不好茶,自己没少被孙玉珍抽藤子。
“不错。”
繁樱品了一口,慢悠悠地放下茶盏,任凭孙玉珍揪着衣角、面色难堪的站在自己对面。
“三少奶奶大驾光临,不知是来做什么?”
繁樱慢条斯理地开口问道。
其实刚刚孙玉珍已经说过了,铺里伙计言辞间亦已提到。
但她偏要听孙玉珍再恭恭敬敬地,同自己说一遍。
孙玉珍如今气势全无,必是被林家赶了出来,或是林家出了变故,她自己偷跑出来的。
“我……我想问问繁掌柜,这身衣服能当多少钱?”
孙玉珍低着头,避开繁樱的目光。
她同铺里伙计一样,改了称呼,又忍着心中的难言的酸涩,将外袍脱了下来,双手递了上去。
繁樱瞥了一眼,没有急着去接。
两人地位刹那间的转换,让人唏嘘。
也令人恍惚。
自己从林府狼狈出来的样子,她已经记不大清了。
被送到林家曾经的铺子里浣衣,说不上多好,也说不上多坏。
直到有一天,林家大少奶奶来巡看,繁樱才知道,是阮凌微收了林家变卖的铺子。
阮凌微让自己恢复了原来的名字,又让她安心做工。
恰巧铺子原来的账房家中有事,繁樱自告奋勇接过账本,后来便愈发受到阮凌微的赏识,破格成为一任女掌柜。
种种奇遇,也算因祸得福。
繁樱非常满足。
只是这些,没有必要让孙玉珍知晓。
“你们给她也搬个凳子吧,她是林家的三房奶奶,习惯了坐着说话。”
繁樱抬手招呼伙计,又将那件外袍抱在怀里。
她也落魄过,并不想故意落井下石。
“繁掌柜,我站着就行,我……我已经不是林家三少奶奶了。”
孙玉珍声音有些嘶哑。
“哦?”
繁樱略一挑眉。
“你们先去后院忙吧,我留在这里,和她说说话。”
繁樱吩咐两个伙计。
事涉勋贵人家的秘闻,繁樱保持着原先的警觉,不愿让过多人知晓。
屋内重回安静。
孙玉珍仍旧站着。
繁樱轻轻抚摸着外袍的内里。
这件外袍的一针一线,都是她为三少奶奶绣的。
从开春就织,立秋才成。
灰鼠毛的内里最是暖和,但却不易缝补,她的手指都不知戳破了多少次,才将内里缝得如此熨帖。
“林家没有派人来,把你接回去么?”
繁樱先开了口问道。
“我躲着人呢,也不想再回去了。”
孙玉珍一直低着头,在地上抿着鞋底的泥。
繁樱看着昔日珠翠满头的林家三少奶奶如今光头光脑的,头发拧着劲儿盘在一起,连根簪子也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对此人倒没什么怜惜,但或许,这个人对林家大少奶奶还有点用。
留着此人,大不了到时候套个麻袋,让阮凌微打一顿出出气。
兴许每天都能打一顿。
呵呵。
繁樱被自己冒出来的心思逗得发笑,身旁的孙玉珍却愈发不安。
“玉珍,你也没地方住吧?”
止住笑后,繁樱看向孙玉珍。
孙玉珍咽了下口水。
被自己曾经的婢女直呼姓名,竟然是这般滋味。
她按下心中的不甘,点了点头。
“说实话,没人敢收留大户人家的逃命妇,你我昔日有主仆之谊,虽然结局不好,但如今你也遭了男人的气,我不介意给你口饭吃。”
繁樱这话说得并不客气,但孙玉珍已经双手抱拳,开始千恩万谢了起来。
“但铺子里不养闲人,你便先去柴房干活吧。”
繁樱抱着衣服起身,径直向后院走去,“伙计们能吃,我这里缺个做饭的,柴房也隐蔽,用不着你抛头露面。”
妙手堂。
阿信端来满满一碗米汤。
上面飘的白的黄的,浑浊不清。
林一诺瞅了瞅面无表情的阮凌微,接过碗,仰起脸一饮而尽。
微苦微甜,还有些清凉感,倒不十分难喝。
看来小微还是心疼自己的,并没有实打实地捉弄。
腿上的石膏少了一大块,阮凌微又麻烦许清风掌柜从药柜里拿出些,打碎了煅淬成泥,重新塑在了小林将军腿上。
喝完米汤的林一诺可怜兮兮回头,见阮凌微仍不似十分高兴的样子,闷着声音对阿信道:“再来一碗。”
“好了。”
阮凌微及时出声阻止,“放那些水熬一次,是三顿的量,用药不能过量。”
林一诺心中惊异。
这还真是药?
原来石膏可以内服。
是他小人之心了。
“微微,这药好苦,我记得你口袋里有蜜饯呢……”
林一诺说着就往小微身边挪了过去,将手伸进了她的兜里。
阮凌微靠在床头,瞧着林一诺黏黏糊糊的动作。
她特意让阿信在米汤里加了甘草,甘草是甜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