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坤兴按着居民的供述沿途追索,最后大致搞清楚了当天那位“野和尚”的行踪轨迹。
大早晨从东门码头那边下船,中间干了啥不知道,中午在城里谢老幺家附近吃了碗肉馅馄饨,之后又过了一个时辰,大约未时三刻,他出现在两条街外的绣庄买了套青布长衫和黑色的帽子。
申氏一刻回到谢老幺家附近,当天晚上戌时一刻左右,谢老幺一家遇害。
戌时两刻左右,船帮的熟人来找谢老幺,看见这人从谢家出来,匆匆离去,熟人进去发现惨案,旋即报官,但当时天黑,捕快都已经歇下,里正派更夫把现场控制起来,到第二天早晨,才有捕役和仵作到现场查探情况。
到这时候,早就失去了凶手行踪。
下午的时候,陈吉发和赵坤兴碰头,商量案子的情况。
“目前看肯定不是两个帮会之间的仇杀。仇杀不会做的这么明显,而且那人手脚不干净,不像是专业杀手。”赵坤兴说道。
“民间对那两个帮会的评价反而比对县衙好。”陈吉发笑道,“有个老头说,宁可相信县令买凶不相信郭大当家买凶。那马帮的老大在本地还颇有些声望。”
“人可以先放了。超期关押回头也是责任。”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等会去申请。”
“只是凶手如今躲着,不肯出来,也查不到离开的轨迹,我在猜,他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没办完。”
“可能性很大。凶手那边你盯好了,我去见见帮会的人。”
两人分头行动,陈吉发去找姚昌华,先去办了帮会人员的释放手续,又准备去监狱。
“大人不去看看房子?”姚昌华提醒他,“约了房东今天下午。”
“哦,倒是我忘了。”陈吉笑道,“老姚做事过细,很难得。”
姚昌华陪着笑,连说应该。
两人到了府衙旁边,不过一条街的距离,有个两进小院子,位置不错。房东同姚昌华很熟,以一个月六钱银子的租金谈了下来,十分划算。
陈吉发很满意,给姚昌华扔了一块碎银子当赏钱,姚昌华掂了掂,称手,约莫半两,真不错。
这位官爷懂事,真是个不错的东主。
两人忙完这事情,一起去司狱司领了块牌子,到大牢去见帮会的人。
有个狱卒同姚昌华很熟,跑出来迎接,见了陈吉发前倨后恭,十分热情。
刚进入大牢,就听见喊冤声不停。扑面而来的恶臭让陈吉发皱起眉头。
“为何这般肮脏?不打扫的吗?”
“大人,如今衙役们的正饷都经常拖欠,就别说杂役了。刑房大牢已经有两三年没请杂役了,就靠着咱们两个狱卒,还要伺候这帮子贼徒吃喝拉撒,这么大的场子,咱们没精力扫,也扫不动呀。”
那狱卒一看就是个老油子,嬉皮笑脸的。
“杂役月银多少?”
“认真负责的,一个月怎么也得一两银子吧。”
“去”陈吉发扔了一锭银子给他,大概三两重,“先请两个人来,把环境好好搞干净。”
“大人,这件事不归咱们管。”姚昌华出言提醒。
“都能管。”陈吉发不以为然,“往后咱们来办案的时候多,我这人有洁癖,见不得这种肮脏的环境。你且去做就是了,反正我出钱,别人能有什么意见?”
那狱卒连忙应是,满脸的喜色。
明末的杂役其实挺廉价的,包吃的情况下一个月大约只要六钱银子就能聘到。
这狱卒纯粹是不想出冤枉钱伺候那帮子贼人,但陈吉发既然这样要求,又是他出钱,狱卒还能从中赚些,何乐不为?
至于司狱署那边,才不会管大牢里的腌臜事情。
这番作为看在那些牢中人眼里,就是遇到了个心善的好官,于是叫冤更卖力了。
陈吉发问清楚了船帮和马帮的人在哪里,径直走了过去。
相比于之前那些鬼哭狼嚎喊冤的,这两拨人反倒是安静得很,陈吉发到了跟前,他们只怒目而视,没人叫唤。
甚至,船帮为首的那名壮汉,还啐了一口。
“壮士高姓大名?”
“狗官,你爷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某家‘拦河蛟’阮泗是也!”
“哟,原来是阮四爷!”陈吉发没听清“泗”还是“四”,先拜了再说。
“少在这里假惺惺!”
“可不是假的。其实呢,陈某在老家也是个义士,江湖人称‘陈半县’。”
“狗官,兼并田亩,还挺得意?!”
“可不是因为这,是陈某养活了半县生民,还有数十万流民。”
“吹,接着吹。”
“我同你个囚犯吹什么劲?”陈吉发就笑,又冲另一边马帮首领拱手一拜,“这位老义士又该如何称呼?”
马帮首领是个老头,方才一直不做声,看着陈吉发和阮泗两个年轻人斗嘴。
此时见陈吉发转过来,笑了笑,坐在地上拱手道:“某家郭炀,人送外号‘光脚羊’,是个马夫。”
“原来是郭爷,失敬失敬!教两位壮士知道,在下陈吉发,恬为大名府推官,近些日才上任,觉得二位的案子有些猫腻,今日来,找两位谈谈。不知道,哪位义士先讲?”
郭炀依旧是淡然微笑,用手指了指阮泗,后者狠狠瞪他一眼,并不说话。
“两位打什么机锋?就算在下是个狗官吧,愿意帮您们的也得是条好狗吧?闷着不说话,那就是条狗也帮不了你们的忙呀!”
好些个帮派成员都被逗笑了,嘻嘻哈哈,指指点点。
郭炀也忍不住扩大了笑容,只有阮泗有些恼。
“妈的,别以为你说两句好的老子就会配合你们!谢老幺满门的血仇,哪能这么轻易?!”
“就你这头笨泥鳅,还敢自称‘蛟’,笑死老子了。人家当官的明显是来救你的,还咬着你那一根筋的脑子认定的死理,真是不知所谓。”
“姓郭的你别吠,老子出去再找你算账!”
“好了好了,二位,咱们能不能好好说?这样,我看这牢里黑咕隆咚,人多嘴杂,不好聊天,不如出去找个地方,慢慢聊?”
两个头目互相看了一眼,都没说话。
陈吉发挥手示意,那狱卒开了门,扯着两人的锁链就要出来,陈吉发叫住他。
“诶,怎么能这么对待义士?解开。”
“大人,不带开玩笑的。就算要提人,也没有直接解开的道理,得出去,到了安全处才行。”
“开!有我呢,怕什么。”
狱卒哆哆嗦嗦,有些害怕,犹豫来犹豫去,姚昌华上前劝他:“大人在这里站着,别怕。”
狱卒哆哆嗦嗦,将两人手脚镣铐都打开,然后往后退。
陈吉发抱拳:“二位,找个位置说话?”
两人活动了下手脚,眼神不善,还未说话,拳头先招呼过来了。
阮泗先动手,一拳朝着陈吉发打来,郭炀也不是省油的灯,冲着往后跑的狱卒就去了,他想的是那串钥匙。
不过,阮泗没想到平日里能打倒一头牛的拳头居然被眼前的小白脸当官的一只手捉住了,郭炀更没想到,陈吉发侧身一拽,就把阮泗的这只拳头拽到了他行进的方向上,两个人哗啦一声撞到了监牢的栏杆上,莫名其妙摔成一团。
“身手不错,可惜力度和反应稍微慢了点。”
陈吉发活动了下手腕,这一手不仅是将两位头领坑到了,还震惊了整个牢里的人,姚昌华,狱卒,帮派成员,以及原先那些哭嚎喊冤的罪犯。
“啐!”阮泗只觉得胸口闷痛,吐出一口血水,“直娘贼,力气太大了!”
“你他么的也不轻!”郭炀被他压在身下,连踹他几脚,“滚蛋!”
“呵,是找个地方谈谈,还是继续练?”陈吉发也不恼,笑眯眯看着两位。
阮泗与郭炀对视一眼,自认晦气。
“官爷怎么说,咱们怎么做就是。何必自取其辱。”
“嗯,好说。本官在春风楼略备薄酒,请二位移步!”
两人面面相觑,还真是请客呀?!
今天真新鲜,遇到个奇怪的官爷,比黑帮更油滑,比武夫更能打,比老吏还世故!
四人出了刑房大牢,那狱卒瑟瑟发抖,生怕被上峰追责。
陈吉发这时候才拿出文书来给他:“把剩下的人都放了。”
狱卒如蒙大赦,心中又觉得这人做事耍他。
不过,随即陈吉发掏出小块碎银递给他,便没了抱怨。
“老哥辛苦些,这些拿去买酒压惊。”
门口有辆马车,赶车的身材娇小,带着黑铁的鬼头面具,这么热的天气,黑布包头,黑色劲装,仔细扎着手腕裤腿,里面鼓囊囊的,应该是衬了护具。
被那鬼面的眼窟窿里两道锐利的视线一扫,姚昌华和两位老大感觉心跳都漏了半拍,只觉得瘆得慌。
郭炀见过人多,知道这是有许多人命在身上的狂徒,看人的眼神就像是在看死物。
他不清楚这位年轻的官爷什么来路,但就这车夫的架势,肯定不是普通人。
马车到了春风楼,众人进了提前订好的雅间,有个伙计模样的人前来迎接,等他们四人进了房间,就告辞离开,里面各种吃喝酒水都已经安排妥当。
“三位,坐下,咱们慢慢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