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知府是天启五年的进士,今年已有四十五岁。他是常州府金坛县人,官声不错。陈吉发来大名府前,曾经去信苏州问过此人情况,说是殷实士绅之家,之前在户部任过主事,精于钱粮。
高知府到任后,最大的功绩就是挖了一条十公里长的水道,将县城的护城河与卫河连接起来,使得商旅可以通过水路将货物运送到县城外的码头,大大节省了陆路运输的成本。
陈吉发感觉这个高知府是个懂经济,会做事的,于是拜访的时候,只简单的讲了些推官的工作,主要还是阐述他的“义利论”、“富民论”。
高知府面相富态,端正听人讲话的时候,笑得像一尊弥勒佛,是个很好打交道的人。听了陈吉发的那些论点,也不反驳,也不挑刺,只是赞许勉励。
等到陈吉发讲完,高知府起身,从身后的书架上拿出几本书,放在陈吉发面前。
“天下书院,皆谈德行,唯金口书院,首倡利民。本官也尝拜读几本论着,今日听你讲,又更清晰了些。不过,其中还有些地方不懂,陈大人可否解惑?”
那几本书,正是金口书院出版,向世人宣传理论的书籍。陈吉发并未刻意在北方宣传,但合作社覆盖的地方,学堂、合作士绅,大多数都是会讲的。高凤翔这几本书,印着“南京学堂”的标签,想来是从南京的几个合作商那里弄来的。
“幸甚至哉!”陈吉发起身抱拳。
高凤翔翻开书本,上面密密麻麻都是笔记,许多都是结合他主政的经历,批注的现实案例。陈吉发觉得,这些批注都可以单独成书,写成案例汇编了。
“这处,鼓励商民自主流动,可治政之时,流动必然带来治安败坏,何解?”
“流土分离,逐次吸收。必要时,可由户籍地派遣乡老、族老协同管束。”
“可这不又变成了管束?”
“事物有两面,取其利而避其害。没有任何政策是万能兼顾,没有任何人是无所不能的。唯兼收并蓄,去粗取精,本质上,还是取舍之道。”
“有些道理。也就是说,流通不等于不管,逐利不等于不求德行。”
“高大人所言甚是!今日所见,大人之注解、思虑,足以成书,高原着甚矣!”
“不敢当。还有一处,谈私利与公利,当以私利为先;谈私义与公义,当以私义为先。还说,私利为民本,民本为大义。但公利难道不是公义?公义又为何不是大义?如何辨析?”
“公利者,虽言为公,实执于官吏,是非评判,仍官吏之言,实为官利。公义者,虽言为义,实则无所谓指。公者大公,义者兼顾也,公义为天下兼顾,而天下百家,何以兼顾?独奉一门,则为官利,兼顾天下,则无谓指,是以,公利有暇,公义不论,唯私利与私义可践行。事明于效,理定于证,若事不可为而理不可检,则行之必伤也。“
“妙哉!”高凤翔捋须赞叹,“所谓知行合一,知为理而行为证,相辅相成,可得大道!”
“全赖大人提点!”
高凤翔接着又问了几个问题,都是他结合实践进行了思考的,陈吉发根据后世的理论和他在大明的实践进行回答,高凤翔都认真的听,有些时候,还会交流几句观点,都是非常契合的。
让陈吉发甚至有了一种同合作社学堂的学子交流的感觉。
有了共同的思想基础,两人的关系自然就迅速拉近。结束交流后,高凤翔签了个条子,让陈吉发拿着去找负责缉盗、治安的同知。
“秦同知是山东莒县人的举人,做事向来谨慎严肃,许多话不便对他讲。你只说是本官让你辑盗、治安,主监督之责即可。”
陈吉发脑子里很快转了一圈,心想,恐怕这秦同知不是高知府的人,甚至还有些小矛盾。
推官有协理察举之权,参与辖区官员的考核,其中最重要的考核,就是对地方治安、刑狱指标的考核。这项权力平时是用不着的,但是有知府授权就不一样了,可以将它变成日常权限,对府内的治安、刑狱工作指手画脚。相当于分秦同知的权力。
看来,思想共识归思想共识,具体到实际工作,还是得争权夺利。
“下官明白,这就去拜访秦大人。”
秦同知名秦时镜,今年五十岁,为人保守刻板,十分注重官场尊卑。陈吉发去见他时,门子层层通报,到了值房,也不起身,只抬手请他落座。
用后世的说法,这人官气足,好摆谱。高凤翔用谨慎严肃这样的词形容他,已经是非常客气了。
“陈推官来此何事?”
这开口就更是呛人,陈吉发也不以为意,陪着笑脸道:“初来乍到,与秦大人报个到。”
“嗯,倒是个懂事的。大名府地处京畿要冲,扼守直南门户,且用心做事,维护京畿安宁。”
“大人,如今河南流民甚众,来时学生观大名府境内亦有不少。但各地并未妥善收纳,反而使巡捕驱逐。学生以为……”
“你以为只是你以为!”秦同知突然恼怒起来,高声训斥道:“管好你的刑狱,莫言其他!京畿要地不是你江夏偏远小县,革除流民,拱卫京师之责不容有失!”
看来,这位秦同知也是提前做过功课的,可他对陈吉发如此反感,却是出乎意料。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大家也就没必要装和气了,陈吉发起身,拱手而去。
秦同知厌烦的扫了眼陈吉发的背影,叫来堂吏。
“让各处都盯紧些,莫要让这小子引了流民进来。流寇最善用间,细作混于流民,危害乡里,战时作乱,不可收拾,定不能有失!”
那堂吏连忙应下。
陈吉发从秦时镜处离开,转身去了自己的值房。
推官值房在司狱旁边,陈吉发从廊道过去,正瞧见几个皂隶倚在门内嘻嘻哈哈。见着陈吉发来,都收了笑容,赶紧站好。
门内有个年纪大的书吏听见动静,出门查看。见是新来的上官,连忙过来行礼。
“末吏姚昌华,拜见上官!”
“免礼。本官这里没太多规矩,可随意些。”说完又侧头对那四个皂隶道:“你们也是,不必拘谨。”
陈吉发往房间走,那四个皂隶面面相觑,姚昌华亦步亦趋。等进了房间,发现书本笔墨收拾的整齐干净,还备了新的瓷器茶具,摆了盆栽熏香。
“姚先生雅趣。”陈吉发笑着赞许一句,“这些都是您掏钱置备的?”
“官爷千万别这么叫,末吏当不起先生二字。”姚昌华老脸笑出了褶子,“司狱每月能有些进项,匀些出来添置些用具,这是惯例。”
姚昌华伺候过几任推官,这些人大多是新科进士,没做过官,好些就是书呆子,满嘴的仁义道德,不懂世间的柴米油盐,因此都是他上下打点,顺便也弄些好处。今天这位陈公子显然是懂行的,一句话就点到了本质,他不得不小心应付。
“只此一次。”陈吉发冷了脸,“人犯入狱已是在受刑罚,其家人无辜,不宜再加重负担。往后司狱处理探监、送物等事,以及人犯伙食、用度,皆要报本官审批。”
姚昌华心中发苦,这小子果真不好糊弄,想来这几年怕是要过苦日子了。
自古以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衙署小吏,便是靠着手中的些许权力吃饭。陈吉发要上收权力,就是上收了小吏们的口粮,虽说最终的事情还是由这帮人来处置,但隔了一层,肯定不能像往常那般肆无忌惮,只能取些基本口粮。
不过,陈吉发接着又补了一句:“你也莫要觉得本官严苛。做事该得薪水,衙署每月给你们的俸银只有一两银子,这太少了,本官给你们补一两。若是做得好,年末还有奖励。”
哟,还能涨薪水?姚昌华心中好过了些,笑容也灿烂了些。
“陈大人体恤,末吏必当尽心尽力。”
“如今府里捕房还有空缺的位置吗?”
“啊?”姚昌华没跟上陈吉发的节奏,“大人是要用人吗?您这边除了方才那四个皂隶,还有两个白役可供差遣。”
“我是想安排个办案的好手进来协助办案,从江夏带来的,能不能进捕房。”
“这样啊,好说好说,末吏帮您办妥。”
“嗯,办好了把牌子交给我就行。先去吧,有需要再叫你。”
姚昌华得了令,恭恭敬敬退出来。等关了门,才发现背上不知不觉出了层细汗。
“姚爷,什么章程?”那四个皂隶凑过来嘀咕。
“往后老实点。”姚昌华把脸板起来,“不是个好相与的。”
“昨日快班那群家伙还说,同知大人让咱们逗着他玩呢,若是不好相与,咱们不是要受夹板气?”
“反正小心点就是。新官爷让把司狱的事情往后都报给他审,还派了个心腹来带你们。”
“啊?这可如何是好?若是事事上报,每月得少分不少银子。”
“给咱们涨了一两薪水。”
“啥意思?他自己贴钱?”
“看着是这样。”姚昌华心里也没底,“又或许是集中收了,他来分。总之就是会管事的,刚来就把人和钱都抓住了。”
“哎哟喂,可得过苦日子了。”
“也不一定吧。往日也不是每个月都能分到一两,如今也算是旱涝保收。”
“可办个大案何止一两?”
“他只说了司狱的钱,带路钱、茶水钱还有他们快班的跑腿钱也没说。若是如此算,每月加一两就还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