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朱大典还未赴任,他要先交卸漕运总督的事情,然后进京面圣,领了圣旨和尚方宝剑,才会由兵部派人送到河南。因此,如今河南各处官兵都采取守势,务求使流寇安静待在南阳一带。
也由此,陈吉发见着没有硬仗要打,就辞别卢象升,带着团练回江夏筹措军资。
实际上,是回来处理堆积如山的公务。
这次出去的实践证明,煤焦油燃烧罐在狭窄的地形条件下非常有利于防守,但在开阔地形或者野战中作用有限。特别是在面对机动性很强的对手时,这些笨重的家伙很难跟上节奏。
试验中的火箭炮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投产,而且,就算进入生产环节,由于结构过于复杂,也很难量产,大概率只能作为一种战略级武器。
普通的战斗还是必须依靠野战火炮。
陈吉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偷偷摸摸造炮。上次在苏家湾发现东厂番子后,他更加拿不定主意了。但这次回江夏,他决定要面对这个问题。中原的战局已经滑向他不熟悉的历史,军备工作不能按照原先的想法拖到崇祯十一年之后。如今就算不大规模生产,至少要有生产的能力。
来到研究院的时候,王徵正在与人讨论问题,其中还有个西洋人,见到陈吉发,几个人都上前行礼。
领头的那个洋人陈吉发之前在南京见过,就是后世大名鼎鼎的汤若望。
能在江夏见到汤若望,陈吉发非常意外,因为目前湖广这一片佛道教很发达,百姓偏信鬼神,基督教传统并不是很浓厚。
宗教与人民生活息息相关,生活认知与精神追求决定了百姓的信仰。湖广与经济发达的江浙地区不同,这里百姓对抗的是贫瘠的大山、连绵的沼泽水塘,每年面临长江汉江的泛滥,他们生活在血亲宗族的庇护之中,获益于家族的力量,因此,个人精神追求极少,更容易相信“轮回转世”的佛道教。而富裕的生活和灾害更少的江浙百姓,从明朝中叶开始就出现大量的小家庭,血亲宗族社会在逐步的瓦解,个人的精神世界发展更加进步,因此对于天主教的教义接受度更高。
事实上,明末产生阳明心学,产生李贽的颠覆性思想,都是与社会形态的变化有很大关系。虽然主体上明帝国仍然是个农耕帝国,但在商贸发达的江浙,既产生了资本主义萌芽,也产生了近代哲学思想。
回到眼前的事情,汤若望上前行礼,用尚且带着口音的中文同陈吉发问好。
“陈大人,冒昧叨扰了。”
这个时代,外宾见明帝国官员还是非常非常客气的,东方大国的国力,在此时仍然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霸主,哪怕国内动乱,外敌骚扰,也依然如此。
不过,陈吉发与人客气惯了,不管是官员百姓,富商穷人,还是族人番邦,他都和和气气。
“汤神父客气了,您能拨冗来访,陈某幸甚。”
王徵这个时候才想起来此时没和陈吉发通报。这个怪他,之前只以为这是教会交流,并未想到陈吉发与汤若望认识。
“原来二位认识,早知道便一早请陈主事过来了。”
“在南京时有一面之缘。”陈吉发笑着解释道,“那时候汤神父刚刚完成历书编纂,到南京拜访东郊先生。”
“原来如此,倒是真有些缘分。”
“是呀,那时候还不知道陈大人如此年轻有为,今日一见,湖广的这座县城,繁华程度已经不亚于扬州、苏州这些地方了。”
几人寒暄着,很快拉近了距离。陈吉发也在交谈中弄清楚了他们的来意。
原来,陈吉发先是给王徵建了研究院,又允许他在附近建了小教堂,在北京的天主堂看来,这是天主教在湖广发展生根的重要标志。因此,当王徵将情况报告给北京后,为体现重视,汤若望便带着几位教士到湖广来查看情况。
“龙华民主教希望建立湖广教区,由我来负责联络工作,教区主教由利类思神父担任。”
汤若望身后一名年轻的神父颔首致意,他有一头金色的卷发,湛蓝的眼睛,微笑时表情谦和。
“日安,尊贵的陈先生。”
“日安。”
陈吉发与他打完招呼,又不解的问汤若望:
“为什么不是王徵大人担任主教?他在这里兴建天主教堂,本来有功劳。而且,是因为他的学问,我才允许天主教在这里传教。”
几位传教士互相对了下眼神,王徵自己站出来拱手解释道:“在下取妾,不符合教义。虽然诸位神父没有去除在下的教籍,但不适合担任主教。”
陈吉发面色不豫,汤若望看出了这位明帝国贵族的不满,于是跟着补充道:“斐理伯教士虽然不能担任主教,但本地教务肯定会征求他的意见。”
斐理伯就是王徵的教名,对于这个安排,王徵肯定提前已经同汤若望沟通过,而且,他认为这是教会内部的事情,自己心甘情愿的,于是解释道:
“陈大人勿虑,利类思神父是意大利贵族,精通天文历法、机械算数,于教义上也更加精通。王某居他之下,是自愿的。”
陈吉发点点头,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湖广教区,目前只有江夏一座教堂吗?”
“是的,而且是建设中。”王徵解释道,“先前您虽然给了拨款,但是不太够用,而且考虑到您对上帝的支持,老身打算在原有的规模上适度扩大一些,至少能拥有容纳三十人的礼拜堂。”
陈吉发想了想,这个规模大体就相当于后世的乡镇教堂,的确算不得大,但是天主教传播有个特点,越是高知、富裕人群接受度越高,所以天主教虽然门脸不大,信众数量不多,影响力却一直很大。
“选择宗教信仰是人生而皆有的权利,本官不想干涉群众的信仰自由。但是,宗教毕竟也是社会文化和社会认知的一个重要部分,所以,对江夏本地的管理和建设必然有重大影响。这样吧,咱们约法三章。第一,江夏天主堂的发展,必须在合作社备案,教堂的选址、建设,信众的信息等等,都要提前告知合作社。我们不干涉这个事情,但是你们必须对我们公开,没有备案的传教行为,我们会采取措施予以惩罚。具体事情我想交给学会来做,就将你们的教义、学说、神话故事等等,作为学会掌握的一门知识来处理;第二,江夏天主堂不能在合作社的现任职员、镖师和学堂学生中发展信徒,对于已经是信徒的百姓被合作社雇佣,或者进入学堂学习的,在工作和学习期间不能参与天主教的任何活动,合作社和天主教会都要对此情况进行监督;第三,天主教堂信仰之外的世俗生活要遵守大明律法,同时要遵守合作社的规则,教义、仪式和禁忌不能超越律法对不信教的百姓适用,也不能以尊重教众信仰和习俗为名,要求其他百姓强行接受、服从天主教的活动、仪式或习俗。这三条约法,具体细节可以慢慢商谈,但基本原则不能改变。”
陈吉发说的很快,而且这三条原则,是他借鉴了后世宗教政策中的成功经验总结的,汤若望和几位传教士短时间内还不能理解其中的深意,但对其中几个小的细节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信众信息的备案有些麻烦,事实上,教会自己也不能保证对信徒信息对全面掌握。”
“无妨,只是备案而已。宗教的发展对当地文化的影响很大,有些时候甚至会因为宗教信仰的关系引起现实的利益冲突。作为地方管理者,越是清晰掌握宗教活动的情况,越能针对性制定政策。这一点,请您理解。”
“这是自然,天主教会尊重明帝国的统治,也尊重明帝国的文化传统。事实上,龙华民主教这些年来针对明帝国的情况对教内活动进行了许多改进,比方说对于女教众的劝诫,先是有其父母兄弟,再由神父当着他的父母兄弟面教导,其后由女信众互相教导;对乡村的传教,我们往往与祭祀、婚礼等等结合起来,当地的百姓十分欢迎,感觉新奇,愿意参加。”
“嗯,这些改进很好。另外,我希望你们在传教活动中更多致力于文化艺术、科学技术等方面的交流,我想,无论是否信仰上帝,属于人类的文化瑰宝都是相通的,我们能找到更多的共同点。”
几位传教士纷纷点头附和,陈吉发该说的话已经说的清楚,这时候才想起来这里的目的,实际上是为了火炮的事情。
他记得汤若望好像也是个火炮专家,但目前来讲,这些西方传教士还不能被完全信任,斟酌了下,他最终还是没有提火炮的事情。
毕竟在这个时间点,明帝国还是绝对的正统,陈吉发搞的这些小动作,不能放在明面上玩。
火炮是国之重器,他还得想个稳妥的法子来做。
换了几个自然科学的小问题与传教士们探讨,尤其当陈吉发提到伽利略的《两个世界的对话》时,汤若望大为惊诧。
“没想到陈先生也知道这本书。要知道,伽利略大学士在前年受到审判的时候,这本书尚且只有罗马教廷和几所大学中存有抄本。如果不是利类思刚刚从意大利抵达明国,就连龙华民主教和我都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