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夜间,巴水河对岸。
陈吉发结束了工作,从帐篷里出来,准备去营地巡查一番,抬头,就发现郑红绫翘着腿,叼着草棍,躺在了望塔的顶上看星星。
“爬那么高,不怕摔死?”
郑红绫斜了他一眼,像个猴子似的滋溜下来,落在地上,吐了草棍,嬉笑道:“死不了,最近不知怎地,力气更大了,反应更快了,感觉自己都要变怪胎了。”
那是系统改造的结果,陈吉发虽然给了她所谓“秘籍”做掩护,不过时间长了她肯定能发现。
“得了便宜还卖乖。跟我去巡营。”
“嗐,对面那群蠢驴,哪来的胆子偷营?如今是月底,没有月亮,黑灯瞎火的,那群饭都吃不饱的家伙怕是出门就不知道在哪了。要俺讲,直接去偷了他们,兴许一战定乾坤。”
夜盲症?陈吉发琢磨着,裹挟的流民或许有一点,但大部分老营士兵肯定不会。而且,就算是流民,明末的生活水平并不算低,短时间内肯定不至于夜盲症。
“胡说什么?小心无大错。”
“行,听你的。”
郑红绫无所谓的咧咧嘴,随意的把长枪扛在肩上,大摇大摆跟在陈吉发身后。
“你那个小跟班呢?”
“你说泥鳅?他如今不粘俺,天天粘着付大犹那夯货,说是要学他当斥候。”
“小孩子家还是要先读书。”
“知道啦、知道啦。”郑红绫不耐烦的摆摆手,“有些人吧,脑子里就长了筋肉,装不下文章。这是真话,你看看俺,再看看虎子,哪是读书的料?”
“你现在是年轻,等年纪大了怎么办?回去种田吗?”
“不还有你嘛。再说俺娘也给俺攒了不少钱,应该够了。嗐,你这人,忒爱操心。”
陈吉发笑了笑,来到高处,从这里,可以看到对面营地里的篝火点点,能看到整个巴水河谷,远方仍在燃烧的集镇。
“但愿这场浩劫,赶紧过去。”
“俺觉得难,天灾人祸,哪有那么简单过去的。流浪那年,俺见得多了,除了你这里,流民到了哪里能有活路呢?只能造反了。哎,如今俺也不那么恨爹爹了,除了他为了保密要杀俺母女的事情,别的都看淡了。”
“那往后,若是你在战场上遇到你爹和哥哥咋办?”
“嗐,宰了他们呗。男人嘛,能有什么好东西不成?”
陈吉发有些噎着了,这家伙的嘴,真是没个把门的。
“说的轻巧,就怕你到时候就心软了。”
“谁心软谁是狗。他们如今不知在哪里快活呢。你看流寇路过的镇子是啥样的?俺就不信那俩畜生能忍得住。八九成奸淫掳掠,为非作歹。”
陈吉发叹口气,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
“难为你了,国仇家恨的,不容易呀。回去歇吧,养精蓄锐。算算时间,明天该有大战了。”
与此同时,巴水河边的草档子里,几条黑影冒了出来。
“阿嚏!真他娘的冷呀。”
“静些,莫被听见了。”
“怕个卵子。那群爷爷兵,这个点都睡着了吧。”
“小心点,对面不是个善茬。”
黑影窸窸窣窣来到干处,打开油纸包里的衣服套上,这才觉得暖和些。
他们手拉手,咬着竹签,慢慢摸到武昌兵的营地前,仔细观察。
为首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将,身旁都是些半大的少年。
距离有些远,这些少年看不太清楚,其中一个打手势要上前几仗,为首的小将用手势回复,不可。
正当两人打手势的时候,对面望楼上突然打来一束光,似乎是某种镜子,将望楼上火盆的光线聚集到这边,瞬间将所有人的身形都照了出来。
露出小将那张惊诧的脸来,是张定国。
“快跑!”
话音未落,望楼上吹响了警哨,很快营地里有人喧哗,接着,更多望楼上点起了篝火,那种奇怪的聚光镜将光线投射过来,将周围数十仗的位置照的如同打了寒霜,立刻衬得他们黑黢黢的影子分外明显。
张定国心中骇然,这警觉程度,这反应速度,这前所未见的手段,都让他心惊。从未有任何一支明军像武昌的这支小股部队。
很快,大地传来隆隆的震动,营垒大门打开,数十骑黑甲骑兵追了出来。
幸好离河流不远,张定国带着几个少年兵,也顾不得衣服的干湿,噗通通跳入河中,没命的往对岸游。
这时候,对面接应的张文秀也看到了明军堪称神速的反应,也不再隐蔽,打起了火把,向着河对岸抛射,掩护渡河的张定国几个。
骑兵在河边兜了一圈,没发现其他情况,迅速撤回营垒。那些临时亮起来的望楼也重新压低火苗,陷入了黑暗沉寂。
张定国从河里起来,喘着粗气,偏偏又冻得够呛,浑身冰冷。他脱掉衣服,从兵丁手中接过毯子裹起来。张文秀已经走来,问他情况。
“怎么个说法?”
张定国对战场的判断向来很准,义父也愿意听他的建议,中午他写信给义父后,晚上就派了张定国来,这说明义父十分重视。
“有些麻烦了。”张定国又跑又跳,好半天才觉得身体好了些,“营垒修了三层,虽然都是木头的,但是比较高,有两丈,木墙前面挖了壕沟,应该还有些别的布置,太远了看不太清。就方才那一下子至少亮了八座望楼,但肯定不止,往后面半山上看,还有星火,应该那边也设置了工事,就不知道是什么。”
“也就是层层设阻?他们就几百人,难道还妄想用这么个小营垒断我数万大军的后路?”
张文秀有些不可思议,打心眼里觉得好笑。
“若是咱们有足够的时间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咱们有时间吗?”
张文秀不说话了,这营垒的确没必要真的断他们后路,只要坚持个三五天,他们就再没有从大别山区转战江西、安徽的可能性。
“那怎么办?”
“这武昌的将军有些邪门。”张定国沉思道,“从霍山就看出这家伙似乎对咱们的部署特别熟悉,步步抢先。如今咱们缺粮少衣,也有他一半的功劳。我回去劝义父赶紧跳出这个圈子,麻城咱们不能打了。对面很可能已经布置了后手。”
张定国不愧是名将,陈吉发利用后世的信息优势打出来的战略意图,他连续观察半个月,就基本参透了。不过,这个时候距离陈吉发布局已经有了一个半月,在这个信息传递不方便的年代,拥有信息优势的一方,势必会占据主动权。
他的话音还没落下,就听见远方传令兵高呼急报。
“两位少帅,大王请各部今晚连夜往黄冈县(团风县)方向进军,沿途不得与明军接战,务必将明军调动起来,尤其是将蕲州方向援军调动至汉阳、黄安。”
“出什么事了?!”
“卢阎王的部队突然从光山县(新县)南下,堵了大军北归河南的通道。”
“什么!”
张文秀和张定国同时大惊失色。
“大王已带领主力先行出发,前往黄安,威逼汉阳府,调动明军向汉阳方向猬集,再寻突破机会。”
此时此刻,听到张献忠这样的命令,两位小将对视一眼,然后同时将目光投向了对面那座不起眼的小营垒,满脸的苦笑。
义父大人,您的一切战略部署,已经被人家完完全全看清,并且提前预备了呢!
那条不准与明军接战,奔袭黄冈县,调动明军的指令,至少在张文秀部这里,完全行不通呀。
“看来,他一开始就是准备吃掉咱们这支偏师。”
“太狠辣了。不击溃他们,咱们就没法南下,不能调动蕲州兵力重新拉开缺口。但攻击他们,卢阎王的郧阳兵和麻城兵都有可能南下夹击!”
“定国,有什么办法?”
“我去见义父,请他改换方向,从长岭关返回大山,从霍邱县方向再打回去。你带着部曲,连夜行军,抢占长岭关!”
麻城方向,周之孝此时还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直到打着火把的亲兵,护送郧阳巡抚卢象升上了城墙,与梅之焕互道平安,这才回过神来。
城墙下,原本连成星河的火炬变成了庞大的营地,将北面通道彻底封死,与此同时,一支偏师打着火把朝西边进发,引动了流寇营地开始混乱起来,不久后,篝火陆续熄灭,嘈杂声也越来越大。
“他们要跑了。”卢巡抚指着西去的那支偏师,“本官派精锐前往长岭关,扼死流寇重归山区的退路。”
“可当面之敌来自张家畈。”梅之焕疑问道。
“那边已有人驻守。”卢象升笑道,指了指身后的一名布衣青年,“这位便是那边派来的信使。”
梅之焕有些疑惑,那布衣青年出列拜道:“报梅大人知晓,在下苏云生,奉江夏进士陈子安之命,联络卢巡抚,共剿贼匪。”
江夏陈子安,又是江夏陈子安。如今看来,自己这些人,竟然都只是棋盘上的棋子,棋手赫然就是那位隐在幕后的年轻进士,江夏陈子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