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人命如草,像李良人这般流浪至江夏的秀才,丢了学籍,丢了身份,还和进士娘子有了传闻。
若是那位进士公计较,沉了塘都是正常的。
就算人家宅心仁厚,绑了他送官,至少也是个流放的结局。
被绑在陈家正堂外面的时候,李良人出奇的平静,被快手踩着强迫看地上的石板地面时,脑子里想的都是那等他归家的母亲。
母亲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嫁给他爹后也没吃过什么苦,往后失了他的照顾,又该如何活下去?
正堂里争吵什么,李良人听得不真切,不多时,陈进士家中长辈陆续离去,他想着,自己的大限怕是要到了。
果真,那年轻的捕快紧接着出来,站在他面前,可说出的话,却让他难以置信。
“你个鳖孙运气好,遇到我家弟弟。”赵捕快粗鲁的将他拉起来,解开他身上的绳索丢给身旁的快手,“滚吧,这里没你的事了,回去等消息。”
李良人怔愣当场,甚至忘了动弹。
旁边的快手也是不可思议,有一个嬉皮笑脸道:
“哟,早听说陈公子大方,这也太大方了,连妾室都舍得让别的男人调戏?”
“啐!焦大你不会说话没人当你哑巴!仔细你的皮!”
赵坤兴气不打一处来,抬脚要踢那快手,后者嬉笑着闪开。
“哎呀,不敢了不敢了!咱也就吐槽几句,又不出去说。”
“吐槽也不许!”赵坤兴瞪他一眼,又朝另一个偷偷捂嘴直乐的快手道,“还有你也是,听到了吗?”
两个快手收了嬉皮笑脸,装作正经道:
“知道了!”
人的思想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更何况,捕役快手都是贱籍,本就是下里巴人,喜欢嚼这些男女之间的丑事。
赵坤兴知道他们俩说不定背后还是会讲,但嘴长在他们身上,只要不出去乱说,不当着他的面说,也只能装作听不见。
李良人恍若梦中,等赵捕快带人走了,他还没缓过神来。
正堂的门又关上了,有个满脸顽劣的少女偷偷将耳朵贴在门上偷听,旁边的护卫丫鬟小厮都司空见惯,甚至还有些跃跃欲试,想同她一起偷听的。
这陈家进士,竟然是这般仁厚之人吗?
李良人心中感动,冲着正堂磕了三个头,才起身拂掉身上的狼藉,转身先去学堂递交了辞呈,然后回家,将事情经过告诉在家担心他的母亲。
他本以为,面对这种情况,就算再仁厚的家主,也只有卷铺盖走人一途。
但陈吉发显然不是常人,正当母子俩在家中收拾行李时,学会的宋会长寻上了门。
宋彩蝶也是个漂亮的女人,面容娇艳,身姿婀娜。
她除了操心整个合作社各村湾、工厂的夜校、蒙学之外,还在苏家湾学堂兼职音乐教师,组织了一个合作社的业余乐队。
孩子们很喜欢这位像姐姐一样温柔漂亮的宋老师,但很多新来的先生对这位女士担任学会会长有些不可思议,她学识并不算高深,只是读过书,字写的好些而已。
李良人当初也有这种疑惑,和他搭伴带班的老先生说,宋小姐生性单纯善良,接触久了就会发现,她很虚心,知道自己水平不高,所以从不干预先生们的教课;她很公正,任何问题交给她,都会多方论证,积极争取合作社高层支持,得到公正合理的解决。时间久了,大家也都认可她的能力。
宋小姐到了李良人借居的宿舍,对他说,学会驳回他的离职申请。
可那明明就是封辞呈而已。
“合作社正是用人之际,珍惜每一个加入我们大家庭的人。李先生有什么困难可以和奴家说,只要学会能力范围内,都会帮您解决。”
“没……没什么……”
李良人羞得满脸通红,他还是第一次同这位美女会长说话,却被迫聊那些丢人的事情。
“不要有心理负担。”宋彩蝶温声劝道,“陈公子开设学堂,许多课程您也看到了,他讲人人皆应为自我而活,他讲集体应为个体谋福利,虽然您才来,不见得赞同其中观念,但奴家希望先生认真考虑。苏家湾真的是百姓乐土,无论士绅佃农,富商劳工,在这里都能各司其职,其乐融融。”
“不是因为这个。”李良人心中叹口气,坦白道,“不知会长知不知晓外面的流言……”
“这就更不是个事了。”宋彩蝶笑眯眯的,脸上带着些许得意,“你瞧瞧奴家,能猜出奴家之前做啥的吗?”
李良人不解,虽然学堂里那些先生都没说,但他猜测,这般优秀的女子,应该也是陈进士的亲眷之类的,却不想,答案完全超出他的预料。
“奴家原本是青楼的歌姬,开苞那日被郑家少爷拍回来,还没来得及伺候这位主子,就被转手送给了陈公子。那时候,陈公子事业刚刚起步,手下人识字的只有几个学童和女娘,他听说奴家识字,就安排到学堂当女先生。教了两年的书,竟然变成了学会的会长。您说,这番际遇奇妙不奇妙?您说,您那点事情和奴家比起来算个啥?”
李良人真是惊的目瞪口呆。
合作社、合作社,原本以为就是乡绅佃农合,商人劳工合,现在看来,还有妓子书童合,流民游手合,真的是个大杂烩,大染缸,让李良人突然就有点天下大同、美美与共的感觉。
惊讶完后,就是感动。李良人不再噙着热泪,不再纠结,俯首拜道:“李某佩服,只是这事,的确是在下无颜见陈公子与夫人……”
“不必如此。陈公子正想与你谈谈。且跟奴家来。”
李良人内心中其实已经被宋彩蝶说动了。他非常好奇,苏家湾的这个合作社,到底是个什么做法,如何就能让妓子变成贵女,如何能让流民安于生产。但他确实也不好意思见陈吉发,这次若不是他唐突,也不至于给少夫人惹这么大的麻烦。
但他也没理由拒绝这次召见,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宋彩蝶后面,来到了陈吉发的书房。
陈吉发正在做明年的发展规划。
按照原本的历史进程,崇祯八年,中原战事仍将持续,朝廷将剿匪工作分为两个战区,南部战区将由总理大臣卢象升负责。利用这个机会,陈吉发打算将武昌府、兴国府、汉阳府等几个临近的府县,以安置流民屯田、支援前线的名义,全部覆盖农会组织,纳入他的合作社联营体系。
工商业方面,他打算以汉口镇为纽带,向汉江上游的襄阳、郧阳辐射,情况允许的情况下,要在两城设置分部。江西的钨矿是非常宝贵的资源,在没有其他替代品的情况下,钨钢无疑将是这个时代强度最高的钢铁材料,对于工业机械、军工产业都有极大作用,因此,在江西发展商会也要纳入日程。
学会目前主要的任务是把江夏县的核心区全部覆盖蒙学,同时完成金口书院的建设,出版第一批图书,既包括哲学思辨、物理常识的书籍,也要有话本、戏曲等方面的书。另外,苏家湾工业园那个实验用的小铁厂,要并入学会,挂牌一零一研究所,他想让王徵当所长,目前还在做工作。
经过熊韵芝的这件事,女会必须赶紧运行起来,但目前来讲,女会的运行肯定也要以江夏的核心区域为主,但必须要注重对外输出价值观念,首先就要破除女性作为男性附庸的价值观。提升女性地位是解放更多生产力、延缓阶层固化的有效手段,目前理解这些制度安排的统治者还不多,但这条路是文明走向现代的必经之路。
至于其他的事情,则按照原先的计划按部就班发展,就算上再多的项目,也没有人力与精力了。
李良人入职苏家湾学堂后,还没机会到合作社值房来,这里的布置、进出的人员,都让他感到新奇。
到了陈吉发的书房外,有位贵气的美妇人出来迎接,与宋彩蝶交谈几句后,便带着李良人进了屋。
入目,首先是一幅巨大精美得不像话的地图,占据了整面墙壁。中间完成的部分,详细描绘着湖广的山川河流,外围部分,各个省份已经勾勒完成,只没有填充细节,再往外看,有大片的留白,不过,却有一些不曾听说的标识,比方说美洲、欧洲、太平洋、大西洋什么的。
这个时代,还没人见过世界地图,就更不可能搞清楚地球的全貌。陈吉发计划等金口书院的各种理论有了些受众,再抛出地圆说、日心说这些观念,那个时候,再造个地球仪,就更清晰了。
李良人自不知道这些,他惊讶于这幅地图的详细与巨大,再看房间内的摆设,还有好些个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是他前所未见的。
陈吉发见到李良人,第一印象就是帅气,是那种粉雕玉琢、男女通杀的帅气,难怪能成为绯闻男主角。他笑了笑,请对方坐下。
“别紧张,今日请你来,是想问问你的情况。方才宋院长和你说清了吧?你离职的事情,希望再考虑考虑,我这里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而且,正好有个特别适合你的工作,想让你去主持。”
“小子何德何能,让先生如此看重!”
“不必妄自菲薄,韵芝说你说书生动精彩,时常能有自己的演绎,非常不容易,这也是她给你打赏的原因。你还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拿了银子懂得和恩主道谢,所以,我相信你的人品和能力。”
“陈先生……”李良人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时的激动心情,只能恳切的许下他的诺言:
“庄王以绝缨之恩护唐狡,狡以战功报效庄王。良人此生,只认先生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