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吉发这边忙的脚不沾地,那边厢,江夏县新任县令走马上任了。
巧得很,正是陈吉发同科的进士汪元兆。
汪元兆是苏州人,今年三十七岁,算是士绅之家,祖上并不显赫,但却代代都有人读书,到汪元兆这一代,总算出了个进士。
像他这般出身,虽然比不上周之茂人脉广泛,却也多少有些根底。加上苏州同乡帮衬,于是补了江夏县的缺。
下车伊始,汪县尊先去拜访知府邓来鸾,又依次向湖广布政和楚王府递了拜帖,送了厚礼。等到总算将各路神仙打点到位,稍微闲时,便带着师爷四处走动,查访民情。
初来江夏,汪元兆便觉得这县城虽然位列中县,实则有上县的繁荣。尤其是靠着夏口码头的那几排街道,已经将城门口两侧的空地完全填补完全,满眼都是熙熙攘攘的客商和鳞次栉比的房屋。
如今在这方热闹所在漫步,另一个感受就是流民乞丐非常少。
汪元兆来之前就听说,原先的县令刘勷在考选中评价优异,有项重要的成绩就是治安搞得好。
湖广布政使还给朝廷上了个折子,推荐江夏这种“引流入哨”制度,将流民安置在县城周边的固定哨点,只要参与维持治安不作乱,就能获得土地、农具、种子等方面补贴,让他们在本地落脚。
但这套简单易于推广的制度,实际上在绝大多数府县都流产了,原因在于,即便是郊区荒地,大多数也都是有主的。
许多县虽然学了这些做法,却没有相应的组织能力,乡绅也不配合,因此不了了之。
汪元兆想知道江夏是如何做到的,他从夏口码头向南走,刚过了巡司河,便发现周围的景象与他印象中的城郊乡村迥然不同起来。
过河后的这片苇塘明显是城郊荒地,如今正有大量简易的木板房聚集,周围扎着篱笆,正是一处流民哨点。
有两个白役正在组织流民安置,他们都是捕房赵天河的手下。来县里之后,汪元兆也打听过县里的这些地头蛇,其中比较有名的就是捕头赵天河,他主导了整个“引流入哨”工作,以至于颇得刘勷倚重,如今负责整个县里的流民安置和治安巡逻,权力已经远大于普通捕头,堪比县丞。
汪元兆上前,装作路过的客商,找那两个白役攀谈。
“小哥是在安置流民?”
“是,请问这位大人是何方来客?”
“某家苏州行脚商,看你们这般聚集流民,很是好奇。小哥可否为在下解惑?”
“看您举止可不像商人。”那白役嬉笑着,却出乎意料的好说话,“不过您有事便问,安置流民算是江夏一大善政,老大吩咐,若有人问,则知无不言。”
“哦?你家老大可是赵捕头。”
“自然。”
“他设置这些流哨,平日里是否组织流民巡逻?”
“有的,五户一丁,一年一换。每哨负责远近十里的治安巡逻。只要干得好,这片荒滩便与他们开垦。临近的流哨之间开展评比,每三年一次,十哨一组,取前三名评优异,连续三次优异,则所得土地永续耕种,流哨内所有二十岁以下者,皆可落江夏户籍。”
“这土地无主吗?”
“当然是有主的。”
“可地主如何能同意流民聚集,还能永续耕种?”
“嗐,反正都是荒地,那些大户也不在乎。再说,合作社买断了这些流哨的租税,只要愿意以这块地入股,合作社便能给那群地主分红,傻子才不干。”
“合作社?”
汪元兆并非第一次听说这个词,在县衙时,就有书办说,江夏东南有个苏家湾,搞了个合作社,将地主和农民都组织起来,联合纳税,这两年不仅连续给朝廷足额贡献了税银,听说地主和农民的收入还都增长了。
“就是陈进士搞的那个合作社。听说就是把地主的地、农民的劳力、商户的银子都算作股份,弄得个像商会的社团,入股的无论土地、劳力还是银子,都统一经营,联合生产,获了利润,再每年分红。”
白役说不清合作社的具体工作,但这几年道听途说,又参与流民安置,倒也能讲个几句。
“小的说话不定准,您听听做个参考。若要正儿八经搞清楚,还得去苏家湾。”
“嗯,大致懂了些,不过合作社与这些安置哨点的荒地有什么关系?”
“因为这片地方几乎所有的村湾都入了合作社,那些地主为了有足够的佃农,再加上还想做点生意赚些银子,也都入了合作社。地主以这些不值钱的荒地入股,合作社将流民安置在这里,然后就会有农会、工会的人上门邀请流民入会。他们入了会,将这片地从生地经营成了熟地,收入增加了,合作社就会给他们包税,只要加入包税契约,以后这片土地的所有产出,合作社抽三成,但是皇粮国税全部都由合作社代缴。地主们能拿合作社分红,流民们减轻了负担,所以皆大欢喜。”
白役滴里嘟噜讲了一顿,汪元兆听清楚了前因后果,可这里面的关节还是不太明白。
“就这么多地,就这么些人,为何地主们分开经营就不行,这个合作社经营就能增加收入?只抽三成收益,为何就能满足皇粮国税,还能给地主分红?”
“具体的就不清楚了,但总归是经营有方。”白役挠了挠头道,“想搞清楚得去苏家湾看看,那边的人讲的更清楚些。”
汪元兆与那白役别过,正巧这会从县里又移送过来一批流民,他眼见着这些白役客客气气的帮忙他们拿东西、抱孩子,弄得一众流民受宠若惊。
什么时候官府的白役这么热情好客了?
汪元兆并不清楚,合作社与赵天河签了契约,但凡安置的流民留在本地就业,每给合作社提供一个劳力,男女不论,当地负责哨点的白役便能获得二百文钱的奖励。与其他城市畏惧驱逐流民不同,江夏的白役们将这些流民视作移动的铜钱,争相笼络流民,服务态度那叫一个到位。
经过两年多坚持不懈的引流入哨,江夏街面上没有流民不说,如今已经在北方逃难的人群中创出了名声。像马千里这些混得好的,甚至主动派人回乡,将老家的亲戚都接过来安置。
刘勷第一次让陈吉发到苏家湾包税时,苏家湾和郑店总共三十多个村子,五万多人口,税银一万余,如今,合作社已经将苏家湾、郑店、金口、灵山、梁湖等地方,将近八十个村子已经被合作社覆盖,加上夹杂其中的五十多个流哨,总人口已经超过二十万有余,紧这一区域安置的流民就有九万余人。
整个江夏县范围内,更是人口激增。崇祯五年刘勷刚刚到任的时候,全县十万余户,三十七万口,到崇祯七年底,全县已经超过五十万口,安置流民接近十五万以上。
所以,难怪汪元兆感觉江夏像个上县,这些尚未入户籍的流民,实际上充实了乡野,刺激了经济,让江夏虽无上县之名,却有上县之实。
这对于汪县令来说,倒是意外之喜。
“东翁,听这小子说,看来是得去苏家湾走一遭了。”师爷捋着胡须,若有所思,“听说那陈举人,还是您的同科。”
“未曾谋面。”汪元兆回忆片刻道,“若非外放江夏,本官也不知同科中有这号人物。先前那帮书吏如何评价他来着?”
“家中有地的,说他是‘陈半县’,家中有钱的,称他是‘陈财神’。”
“对对对。”汪元兆笑道,“难怪他金榜题名却不屑一顾,原来是赶着回来做山大王。”
“如此豪杰之人,东翁要小心从事。”
“自然,这般人物,在府里也是挂的上号的。走,先去苏家湾看看,摸摸底细。”
顺着官道往南走,不多时就踏上一条宽阔的石子路,各种车辆立刻就多了起来,都在急匆匆赶路。
汪元兆与邓来鸾不同,他不喜欢与这些底层百姓打交道,只关注路边的巡哨,好些个都是附近流哨过来执勤的壮丁,领队的却是穿着统一黑色武师服装的镖师,袖子上还有些代表身份的标志。
随便寻了个镖师问路,得知这条路就是通往苏家湾和金口码头的。
“江夏的正码头不是在夏口吗?缘何这么多车去金口?”
“苏家湾在那边开的码头,往来货运量大,因此繁忙的很。您去就看知道了。”
那镖师比白役表情冷淡许多,而且盯着三人的眼神充满考究。
汪元兆未往心里去,与他道别后,便继续前行,却不想,身后已经坠上了尾巴。
越往前走,道路修的越规整宽阔,及至一处繁忙路口,立着根石柱,上面挂着块硕大的木板,上面用红漆画着路标,下面写着向左苏家湾,向右金口港。
当年邓来鸾初到时,选择了先去金口港,但汪元兆对具体的经营不感兴趣,他更想看看陈吉发手下的这个合作社是个什么面目,于是直接往苏家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