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八,新科进士放榜,圣上举办传胪宴,请全体进士共餐。
其实也就是走个形式,但仪式隆重,京城皆知。且这一天才是真正的进士揭榜。皇榜张贴在皇城外,鲜艳明黄的榜单亮瞎人眼,又有状元游街,榜下捉婿等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节目,因此整个京城甚是喜庆。
怡红院的桃夭姑娘得了新的曲子,如今已经弹了好几场,反响效果都很不错。迥异的风格,明快的节奏,潇洒不羁的曲调,让这首曲子很快传开,不少竞争对手都在悄悄打听曲谱的事情,被她搪塞应付过去。
今日放榜,桃夭想着那江夏陈子安似乎也是个赶考的士子,于是便留心了下名单,出去打听的龟奴回来,气喘吁吁就跑上来讨赏。
“贺喜姑娘,你家恩公考了二甲三十五名,进士出身。”
“谢小哥,这二钱银子拿去喝茶。”
龟奴得了银角子,喜滋滋叩头谢恩。
“还有件事要麻烦小哥。”桃夭从龛上取下封信,“这封信是写给恩公的,但他每次来去匆匆,奴也不知他住在何处。只知他们有人在湖广会馆,你辛苦趟,将这信送与会馆主事,他如今高中,主事断不会不转。”
随着信递过去的又是一枚银角子,龟奴喜上眉梢,连连点头,接过东西飞快跑了。
谢桃夭送出了信,望着空落落的门口,心中却没来由一阵恐慌寂寥。
她是怡红院的妓子,是花魁,不是什么怀春少女,自然也不会有儿女情长。
但,她每每弹那首曲子,回忆两次普通不过的见面,却又总觉得印象深刻,难以忘怀。
许是萍聚江湖的缘分罢,又许是音律之中的共鸣。
传胪之后便要任官。
他名次靠前,大有希望。
若是留京,将来应该还能相见,若是外放,怕是今生再难有缘。
谢桃夭不喜欢这种不确定的情形,她明丽开朗,喜欢将在意的事物抓在手里,因此,决定写信试探一番。
定了心神,她坐在镜前,看着花容月貌的自己,微微一笑,提笔落下小诗:
纤指扶云髻,
明眉描黛青,
只盼君回顾,
不负女儿情。
陈吉发参加完传胪宴,拿到了朝廷颁发的文书,便算完成了此次北京之行的主要任务。
院中,王宝珠已经开始组织人收拾东西,出门几个月,这丫头也有些想念江夏,看起来比陈吉发还要急切些。
书房门口,寄宿在此的蒙古一家人正在等候,陈吉发忙了许久,差点将这家人的事忙忘了。
不过蒙古人入籍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花了些银子,通过湖广会馆找到光禄寺的关系,算起来就这两天应该能办下来。
陈吉发以为他们是来问这件事,于是主动解释。
“你们的户籍很快就会送来,答应的事情,陈某肯定会做到的。”
“谢陈大人。”蒙古男人拜谢道,“但今日却不为此事。本家小主有事同您单独谈。”
陈吉发吃惊的看了眼男人身后的少女,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瘦弱娇小,从不轻易说话,竟然能被称为“小主”。
“随我来。”
陈吉发将人带到书房里间,关上门,男人和女人都跪在外间,只有少女自己走了进来,向陈吉发福身。
“小女乃蒙古林丹汗乌云娜福晋之女淑济,察哈尔阿喇克绰特部的格格,生母被阿鲁部掠走后,寄养在嫡福晋囔囔(娜木钟)处。前段与嫡福晋有些矛盾,于是帅部众南迁投明,路上遇到大人,于是隐瞒身份,先行南下。”
少女的汉话说的很好,而且明显训练有素,三言两语说清来龙去脉。
陈吉发起身以臣礼向她回拜。
“见过淑济格格。不知何事能为您效劳。”
少女惊了一跳,立刻起身虚扶,连连摇摇头。
“无事无事。前段部众以向宣镇递交降书,由舅舅额日勒倾济农带领,已迁往阳原县放牧。小女明日就要启程前往阳原与舅舅汇合,特来向大人辞行。”
陈吉发想了想,点头道:“好,一路保重。救命之恩不敢言谢,今后格格本人和部落但有所求,陈某必义不容辞。陈家在京城的这个住所一直都在,若有事情,将信送到此处,陈某定能收到。”
“小女记得了。部众南迁,诸多事宜,尤其生计经营,恐怕还得多仰仗您这里。另外,女真人连年西扩,如今蒙古诸部均编旗归顺或联姻结盟,父汗死后,几位福晋和阿哥状况日艰,恐不日投金。大人若能见明廷皇帝,当将此情势奏上。北部边防不足以恃。”
“第一,陈某当前的折子难以递到圣上身前,第二,朝廷支持林丹汗扩张,给予察哈尔市贸专权,已然令蒙古诸部不满,今日的格局应是意料之中。你身为娜木钟养女,若福晋投降女真,该如何自处?”
少女垂下头,低声道:“舅舅如今虽只是济农,却不愿失去阿喇克绰特万户翰的地位。母亲生死不知,大约是已经不在了。没有了父汗的支持,囔囔福晋也不会关心阿喇克绰特部死活。她如今只想平平安安将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小女做不了自己的主,也做不了舅舅和大福晋的主,母亲留下的,唯有查苏娜与伊勒德。”
不得不说,陈吉发听完淑济格格的这番话,又可耻的心动了。
这是个绝佳的、完美的将手插入蒙古草原的机会——如果他是紫禁城的那位的话。
可惜,他现在只是江夏陈子安,关外的事情,他现在鞭长莫及。
起步阶段,力量要集中起来夯实基础,有余力的情况下才能适度外扩。
摊子铺太大容易扯到蛋,这个道理陈吉发还是懂的。
不过,他看着还没长开的淑济,心想,还有时间。
于是,陈吉发转身从架子上取下一柄匕首,原本就是普通的装饰用的匕首,但在入手的瞬间,他启动系统物质重塑的能力,给匕首表面做了处理,同时在匕首柄上镂刻下寄语和自己的名字。
他将匕首递给淑济,对方有些诧异,因为这把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匕首竟然闪耀着绝不平凡的寒光,而刀柄处的刻字显然是早就打造好的。
“一直想送给你,还没来得及。”陈吉发随口撒谎道,“这是你我之间的信物。如果有一天,格日勒济农和囔囔大福晋都不愿意为格格做主,记得在明国江夏,还有位叫陈子安的人,愿意为你作战。”
少女淑济郑重的握住匕首,割下一缕头发递给陈吉发,并将匕首郑重收入怀中,再次行礼。
“长生天在上,淑济也于此立誓,只要淑济还在阿喇克绰特部一天,部落将绝不与您为敌。”
意外获得与林丹汗女儿的盟约,对陈吉发来讲绝对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历史上,这位叫淑济的女子随养母大福晋娜木钟投降后金,后来嫁给了娜木钟的娘家博尔济吉特氏翁牛部噶尔玛德参,用于巩固王庭同部落间的纽带。
但她如今意外碰到了陈吉发,与数百部众南附明朝,脱离了娜木钟的掌控,自然也就不必作为加强福晋与博尔济吉特氏之间权力纽带的工具。
而她作为林丹汗的女儿,同样有黄金家族血脉传承,虽然不像男子那般可用直接用于争夺汗位,但恰恰也因为如此,用于插手漠南蒙古察哈尔诸部事务的时候,更加得心应手,安全妥当,还不会引起蒙古诸部的过度反感。
淑济虽然年纪不大,但她出身在这样的家庭,自然比一般的少女早熟。
她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份价值,所以,最开始时并没有向陈吉发表明身份。
这段时间,她定然看中了陈吉发所作所为中的某些可以利用的因素,才开诚布公,表明身份,达成默契。
可以说,双方在试探后互信结盟,算是天作之美。
安排完这桩意外之喜,陈吉发接连两天,都在拜访京中湖北籍的大佬,与他们辞行,同时,还去礼部见了黄士俊,送了谢礼。
因为考试成绩已经出来,黄侍郎这次对他态度好了许多,与他攀谈半个时辰,还嘱托陈吉发到了南京替他向文安之问好。
等忙完这些,已经到了四月初,陈吉发卷好铺盖,准备回乡大展拳脚。
周之茂听闻他的计划,赶在出发前组织几个兄弟为他送行。
先前考试失利的周寿明几个已经走了,如今只剩下中了进士的周之茂、陈谨、刘成治、刘侗几个。
吃饱喝足,周之茂趁着其他人聊天,将一封信给陈吉发。
“怡红院的花魁娘子给你的信。今晚要去吗?”
身侧的陈谨听见,连忙凑过来揶揄。
“少了孟康兄,如今去逛青楼都没人招呼,还得靠子安的才情,让人家姑娘主动邀约。”
孟康是周寿明的字,少了这个老司机,三个人的确是去妓院少了。
陈谨爱听曲子,总是去茶楼或者雅舍请名家来弹,周之茂爱交友玩闹,但对押妓本身并不是特别感兴趣。
至于陈吉发,那是脑子里只有赚钱的人。
周之茂笑了笑道:“看子安决定,若是去,还是咱们三个兄弟,旁人就不请了,杂。”
“是极!是极!”
陈吉发摊开信纸,果然是谢桃夭写来,通篇都在讨教音律,又问陈吉发是否听到什么新的曲子可以分享。
不是邀约,胜似邀约。
至于信尾的那首诗……
哎,最难消受美人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