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吉发嘴里大声喊着,马头转向行营方向。胡乱不知所措、又失去了范永斗指挥的范家护卫很快被陈吉发突破,他带着李六,将包裹中的火药尽可能点燃,扔到行营中堆放各种物资的帐篷上。
顿时,大火将半个草原映红了天。
范永斗这时候才顺了口气,他爬起来,抓着火铳,向陈吉发跑的方向开了一枪,又拿来仆从装好的,再开一枪,直到开了七八枪,才停下来,吐了口血沫子。
“娘的,哪里蹦出来的孙猴子?真他娘的厉害!”
护卫们看着满地的狼藉,不知该如何接范永斗的这句感慨。
“组织人手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账房赶紧组织清点损失,抢救粮草。”
随着他恢复了理智,很快又安排好了抢救工作,但,他忘了非常重要的一点。
“东主!”有个斥候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漠南蒙古的斥候发现这里了!”
“什么!”
范永斗手中的火铳掉在草地上脸色煞白。
“那群鞑子,如何有这个胆量的?”
“许是方才火药爆炸的动静太大了,他们来看看情况……”
手下尝试解释,但范永斗挥了挥手,阻止了他。
“派人去沈阳,通知台吉,今年上半年没有多的粮草了。求他给范氏多些时间,范某定会联合口内粮商,给他筹集今秋打草谷的粮食。”
“那这里……”
“漠南蒙古虽然废,却不是我们现在能抗衡的。通知下其他商家和蒙古的伙伴,撤退了。把行营物资都散开,让那群蒙古鞑子尽情的抢。”
范永斗此时这番举动,虽然看起来损失很大,却是保留了范氏商队在草原上的根基。他当断则断,用行营的物资迁延腐败不堪的漠南蒙古,安全退到了口内。
此时,作为接应的边军游击,听闻这个变故,瞪大了眼,不可思议。
“行动出了岔子,行营暴露了。”范永斗简单交代几句,“如今青黄不接,也收不上粮食。范某回介休一趟,多组织几个兄弟,下次断不会有如此差错。”
“你说,他们仅只两人?”
“原本损失也没这么大,是火药爆炸引来了漠南蒙古部落。既然行营断然保不住,那就只有放弃。”
“你可知,这上下有多少人的银子?”
“知道,所以范某回介休,也是筹银子。亏损都算范某的,盈利都是台吉和各位官爷的。”
那游击听了这个话才勉强点点头。又想起先前的事情。
“通缉令发了,不过你的人也描述不太准确,只能尽力而为。此事本官会尽快上报,你先去筹银子吧。”
且不说范永斗和一干边军如何应对这副烂摊子,陈吉发腹部受伤,那火铳弹丸伤了肝脏,流血不止,跑出去没多远,就支撑不住,只觉得天旋地转。
“李……李六……我好冷……你,你按我说的,给我止血……”
李六慌了神,也不知道该如何做,陈吉发咬紧牙,抽出匕首刺入腹中,用手指将弹丸胡乱抠了出来。李六看的目瞪口呆,连忙上前帮忙,也不慌神了。
他突然想起前几天庙里陈吉发那番话,掉下了眼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包中有银夹子,我出门准备的止血工具……用那东西夹住破损的血管……”
陈吉发眼前已经黑了,完全分不清光线和星月,只能凭着本能指挥。李六手忙脚乱将陈吉发肝脏上的那个孔洞内四个出血点夹住,却又不知道下步怎么做了。
“公子,公子,在做什么?公子,你醒醒呀!”
陈吉发已经躺在地上,双瞳涣散,没有反应了。
李六只觉得心头突然空落了一块,难以言语的悲伤充斥着脑门,竟然像个孩子般嚎啕大哭起来。
“那边还有人。”
有马蹄声夹杂着生硬的汉话迅速靠近。李六心惊,知道不能久留,将陈吉发扶上马,将两匹驮马赶走,吸引了那群人的注意,自己带着陈吉发小心翼翼的避开蒙古人,向南边赶去。
李六不比陈吉发,有系统地图,而且夜间本就看不清,这摸黑转了个把时辰,他只能依稀看到北方的火光,分不清位于何处了。
但周围总算安静了下来,没有蒙古牧民,也没有了商队的护卫。李六将陈吉发拖到风化巨石下的沙穴里,抱着他冰冷的身躯捂着,感觉陈公子虽然伤重,但止血之后并没有继续恶化,似乎有股生机一直在支撑着。
李六心中惊喜,白天辨明方向后,就带着陈吉发继续往南。
茫茫戈壁,即便李六用陈吉发教他的辨识方法,沿着河谷寻找水草,可到了这天下午,他还是迷路了。
好在,前方有个蒙古包,周围二三十头牛羊,三四匹马,是个不大的家庭。
李六不敢同那些大的部落和人多的蒙古家庭打交道,害怕被黑吃黑,但当他观察片刻,发现这个帐篷的主人是一对年轻的牧民带着个姑娘时,便主动现身攀谈。
倒是将那家人吓了一跳。
不过,幸运的是,这家人似乎是内附的蒙古牧民,会说汉话,交流起来没有语言障碍。
“你是什么人?我们是大同镇认可的牧民,部落就在不远。”
男人先表明了身份,还半威胁说他的本家部落就在附近,便是害怕李六是强盗。这番说辞倒是更让李六放心,他扔出一枚银裸子。
“朝廷公差,来草原公干。大人受了伤,要借你们这里整理补给。某会给钱。”
那男人还是不太情愿,但他的妻子是个有善心的,带着女儿已经将陈吉发从马上扶下来了。
男人有些不高兴,拉着女人用蒙古语说了些什么,那女人语速很快,说了些话,又摸了摸半大的女孩的头,男人便不说话了,转而过来找李六。
“你有没有关系能办到通关文牒?我的妻女想去大同镇定居。”
李六其实啥都不懂,但他觉得陈吉发无所不能,于是答应道:“我家大人是朝廷命官,你救了他,这都是小事。”
男人并不信,朝廷命官跑到草原做什么?
“你可有凭据?”
李六哪有什么凭据,但他记得陈吉发从张家口出关的时候,有个通关凭证,于是拿出来,递给男人。
男人不识字,李六也不识字,于是就很尴尬。那女人将纸接了过去,她不懂通关凭证上写的“通州游商王某”,却认识通红的宣府镇公章。于是又将男人拉过去说了半天,这家人总算同意李六在此休整。
其间,那个女孩就盯着陈吉发,等两个大人准备将人抬进帐篷的时候,女孩已经将陈吉发脸上擦干净了,而且揭开了腹部的伤口,露出狰狞的内脏。
男人手上立时就顿住了,女人忍不住捂住嘴。
“这么重的伤?还能活吗?”
“能。我家大人命大。”李六也不确定,不过这时候他必须表现得自信,“与狼群搏斗留下的。”
“骗人,俺同狼群打了一辈子交道,肯定不是。你们汉人的火铳大概能有这个威力。俺小时候部落里的阿叔去打秋风,回来就是这个样子,半天就死了。”
谎言被揭穿,李六也不恼,嬉笑道:“我家大人有钱,你尽管服侍他。去关内安居也可以,不过这两年大同镇也不太平,总打仗。”
“俺知道,可总比这里好。”男人还要再说,女人拉了他一把,让他闭了嘴。
蒙古人通常是男人说一不二,这男人处处听这个女人的,明显有些怪异。再看那个丫头,对血腥和伤员竟然毫无畏惧,胆子比两个大人还大,就更让李六起疑。
但他想着,只要救好公子,后面的事情自有他来分析处理,用不着他想东想西的。
女人带着女孩给陈吉发浆洗清理,男人带着李六到草原上打猎。他本不放心将陈吉发单独留下,男人却非常强硬。
“要说不放心,该是我家妻女更不放心。你若是有歹意,我到何处后悔去?”
李六没办法,只有跟着男人出门,到天色晚的时候才回来,这会,陈吉发居然已经醒了。
陈吉发觉得自己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梦里,他见到了没有他捣乱的那个时空,五月份皇太极的大军如约而至,杀了漠南蒙古措手不及。此后他们佯装在张家口外攻了几下,便收了范家和其他走私商人的孝敬往西去了,以收留漠南蒙古逃奴的借口,对大同镇开战。
后金先是于七月初攻克了得胜堡,然后迅速向南进发,攻克灵邱县城、保安州城。这其中自然有兵贵神速的原因,但在重兵云集的宣大地区如此孤军深入,显然是有人提前露了明军的底细。
而且,自这场战斗开始,由于孔友德等汉奸部队的火器营加入,后金军队攻城拔寨能力得到极大提升。前面几次入寇,后金对边塞县城、州城往日都只围而不攻,历史上崇祯七年的入侵,却连下两地,颇有些练军的味道。
然而,光怪陆离中,陈吉发的出现却打断了历史进程。后金行营的暴露,物资的损毁,虽然经过各级边军的粉饰沆瀣一气,皇帝和朝廷对此依然无所警觉,但东西没了就是没了,而且漠南蒙古得到了没烧完的物资,反而比历史上强了些。如此一来,陈吉发所看到的历史,就变成了七月份后金入侵大同镇的行动拖延了数月,到了九月份才象征性的在得胜堡前晃了下,并未夺取关城便匆匆撤退。
虽然在这片光怪陆离中,陈吉发没能看到改变之后的后续历史,但无论如何,他孤胆深入漠南的这次冒险,算是起到了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