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豪富之家,惯常玩些古董字画,就比方说段家这间茶室,本身装修考究,满屋子红木玉石,墙上还挂着各类字画,既有朝堂大佬的题字,也有珍藏的名家书画,且各类玉石金器摆放,都暗藏阴阳五行之道,看得出来,家主在这方面颇有研究。
“哎呀,不知陈公子要来,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段老东主进门,便换上热情笑脸,陈吉发从墙上的宋朝古画上收回目光,礼貌回应。
“老先生安好,是晚辈不请自来,叨扰则个。”
段润宏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干净利落,面色白净,表情沉稳,身材高大,端得是仪表堂堂。
“哪里,公子能来,蓬荜生辉呀。刚才您看的可是刘永年的竹雀图?公子喜欢吗?”
“工笔细刻,栩栩如生,别具神韵。”陈吉发客观点评道,“画以鸟雀鱼虫为主题,多半心怀怜悯,热爱生活。将这幅画挂在茶室正中的人,想必也是如此心境。”
段润宏听了这个评价,略微一愣,随即笑了起来。
“看不出来,陈公子还深谙丹青之道。这屋中墨宝又如何?”
陈吉发方才已经看过,这其中有些是当代书法家的字,但放在最醒目位置的,却是李贽的字——圣人不曾高,众生不曾低。
竹雀图,李贽,段老东主家中负责陈设之人,颇有些思想个性,再看老东主那副笑脸,就算不是他的手笔,也必然懂得其中蕴含的思想和价值观念。
“老东主雅趣,晚生佩服不已。只是如今李贽的字少见,倒是复古的名家多了。不过如今的时局,内忧外患,倒不是再起纷争的好时候。扯远了,老东主见谅。”
“哈哈,不妨事,点到即止。陈公子目光如炬,博学多才,方才几句话已然说到要害。您这次来,可是有什么指教?”
“哪敢指教?不过有些生意同您合作罢了。”
“看不出来,三日后就是殿试,您还能抽出时间经营买卖?”
“不过是官面文章罢了,不提也罢。”陈吉发知道这话有些大言不惭,不过他是真的无心留在京中为官,“倒是多做一桩生意,便能多活数十上百的工人,多纳几百上千两的税银,于国于民,都是有好处的。”
段润宏捋着胡子点点头,看陈吉发越看越顺眼。这年轻人与众不同的气魄和眼光,清晰理性的行事风格,都深得他的认同。
人在满足了物质需求之后,便更多追求精神上的实现。段老东主便是如此。到他这个年纪,看惯了风云变幻,赚够了银钱声望,唯一想着便是心情舒畅,身后无忧。
而这个陈吉发,几句话说到了他的心坎上,自然博得他的好感,再谈合作的时候,就顺理成章。
“陈公子说来听听,怎么个合作的法子?”
“晚辈这几日在京城各处转了转,仔细查看了棉布服装鞋帽这一块,锦绣庄在京城的口碑是上好的。唯独一样,价格上少许贵了一些,销量也就够守成而已。”
这话说的不客气,但段润宏知道自家的情况,只笑眯眯听着,然后抬手道:“继续说。”
陈吉发早就打好了腹稿,于是继续侃侃而谈。
“在南京时,晚辈与苏州布业、淞江布业合作,投入了不少气力,打算采取新的纺织、印染法子,把棉布彩布的价格降下来,控制市场,增加销量。这件事,晚辈觉得在京城也可以做。瞧了一圈,觉得您的客户口碑好,待坊内工人也好,于是便想与您合作。”
“具体如何做呢?”
“晚辈研制了一种机器,可以代替手工缝纫,于服装鞋帽制作上,能大大提高效率。但现在这种机器在南京也还在试验阶段,不能确保一定赚钱,所以,晚辈来同您谈合作,也是想先建个试验线,若是运行良好,再行扩产。”
段润宏捋着胡子,看眼前的年轻人侃侃而谈,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自己的影子。虽说心中对陈吉发所说的内容还有些不以为然,但从做事的态度和口才上,倒是越发喜欢上了。
“试验倒是没有问题,只是如何投资,又如何分账?你说的那种机器,又何时能到?”
陈吉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企划书,递到老先生面前。
段润宏有些惊讶,毕竟,陈吉发是举人,作得圣贤文章,却没想到,他会真的躬身写商业企划。这便说明,先前他开场那些话,也许真的是他心中真实想法。
再看内容,更是吃惊不小。
段润宏做了大半辈子生意,算是老于算计的人,但也没有如陈吉发这般,将所有条款考虑得细致入微,不仅资金、物资、人员、技术各方面的规定应有尽有,而且还罗列了各种可能面对的纠纷情况,逐一订立责任,明确得失,思维之缜密,筹谋之细致,让人叹为观止!
段老先生拍了拍手,门外的仆从进来,他交代几句,将陈吉发写的企划给了仆从,后者离去,似乎是给谁汇报去了。
“陈公子稍候,老夫如今做个甩手掌柜,绣坊的事情另有人做主。”
“不妨事,与老先生聊天也是极投机的。”
段润宏哈哈大笑,请陈吉发鉴赏茶室内的金玉古玩,逐个讲解来由,又与陈吉发探讨把玩。陈吉发虽然不是业内人士,但他有系统可以查资料,本身在圈子里混久了,眼光也是培养出来一些,于是也对答如流,总不时有些观点让段润宏老爷子眼前一亮。
约莫一刻钟,那仆人去而复返,向段老爷子回告。
“老爷,少掌柜说,可行。”
“该是如此。”段润宏笑眯眯道,“那么,陈公子合作愉快?”
“谢老先生厚爱!”
“都是你自己筹谋的好。什么时候可以动工?”
“三日后春闱,南京那边的人手大概也就这几日抵达,等他们来了,也正好考试结束,届时晚辈再来拜访。”
“如此甚好!”
两人敲定了下次见面,重新又开始聊金玉古玩字画方面的事情。
两人思想观念有颇多相似之处,聊着聊着,竟然有些忘年交的感觉。陈吉发没料到大明帝国的这个时代,能有人持如此开明开放的心态,段润宏没想到,陈吉发年轻轻的儒生,竟然能接受并践行离经叛道的思想。
聊的投机,时间便过的很快,竟然不知不觉到了晌午。
段老爷子留午饭,陈吉发想着第一次拜访就蹭吃蹭喝不太妥当,还是坚持告辞。老爷子无法,于是送他出了院门,拉着他的手一路走到锦绣庄的牌楼外面,看着他上了牛车才依依挥手道别,着实让陈吉发感动非常。
方才那贴身的仆从一路陪着段润宏老东主送客,他倒是知道老爷待人亲和,但今天,对这年轻后生也亲和过了头。哪知道心中的腹诽还未完结,就看到老人家收了热情,面色严肃,低声吩咐道:
“去打听下这后生究竟是何来路。”
“啊?老爷,您这也太……”
段老爷子呵呵笑了,背着手回屋。
“世间人各有利益,哪有无端对人好的?他今日这番作为,无异于给我段家送钱送前途,如何不能小心从事?京城如今事端多,不可不察,免得被哪条强龙当了枪使。”
仆从听了这个话,心中佩服不已,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陈吉发并不知道段老先生对自己的意图起疑。路演拉投资本是未来商业的常见模式,但他一个举人,又在京城天子脚下,如此行事多少有些特立独行了,所以人家怀疑也是正常。
不过,他本身干干净净,也不怕人查。何况,选中段家也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后续双方合作久了,都有了好处,自然就消除了隔阂。
那仆人拍了番段老东主的马屁,老头子笑呵呵的,又问道:“小姐呢?”
“少掌柜的刚看完那个所谓的‘企划’,便出去了。”
“哟,她这是越来越野了。得找个人管管了。”
奴仆就陪着笑:“老爷这是要招婿了?”
“嗐,她那个样子,招什么婿?桓诚今年也有十三岁了,该慢慢接触生意上的事情了。”
奴仆心中微惊,这番话,就是要夺小姐的权了?要知道,小少爷出生之前,一直都是小姐在张罗家中的生意。
随口说了这样的话,段老东主又觉得有些失语,于是对那奴仆训斥道:“这话听着就行,别出去乱说。”
“老奴知道,绝不乱嚼舌根!”
这个时候,京城古玩字号祥云楼的雅间内,有个白面无须的翩翩公子,正揽着位蒙面的小娘子闲逛。
这人生的优雅倜傥,面相如玉,那小娘子则婀娜多姿,珠光宝气,眉眼间顾盼神飞,惹得路人侧目连连。
祥云楼的伙计认识着两位,见他们来了,连忙迎上来。
“哎哟,原来是段少掌柜!里面请,我家少爷恭候多时了。”
两人随着仆人上楼,走廊尽头有间敞亮的茶室,摆放着各式珍稀古玩,有个带着纶巾的年轻人正在煮茶。
与两位来客相比,这位年轻人显得其貌不扬,甚至有些丑陋墩壮,不过,来客却是知道,这人是真的有能力的。
“翟少爷,急着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