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通过这个事,她也体会到了合作社做事的高效,无论是物料的投入还是人员的组织,都井井有条,日夜连轴运转,无缝衔接。
这里面,张二妮这帮年轻的夜校学员居功至伟。
她们用了一套全新的计数方法,能够快速计算出工程所需的物资和工序,然后列排时间表,分配给不同的部门,协同合作,效率非常。
就比方说,张二妮现在拿来的这张单子,便是如此。
熊韵芝用了半月时间才适应这种新的记事方式,如今也算有了些心得。她粗略的看了眼,便抓住其中的要害。
“照这个趋势下去,明年五六月份棉花储备便会告罄。秋收之前,会有两个月的空档期要停产休整?”
“是的,夫人。这里面大约每个月要损失一千两白银。如果有渠道,还是要尽快想办法。”
张二妮瞧着熊韵芝,目光中已经早没有一年前见人时那种怯懦,透着自信和精明,她自知无论出身和容貌都无法同熊韵芝这种大户人家的小姐比较,但通过努力,还有陈举人的赏识,她一个庄户农女,如今也有了与大小姐们平等对话的资格,这于她而言,便是了不得的成就。
“商会有什么建议吗?”
“江夏本地的棉花几乎都集中在我们这里,如果再要更多棉花,便要到汉阳、洪湖、江陵这些地方调运,成本会提高不少。先前商会派了人手出去寻货源,但效果不是很理想,主要在于外县没有合作社这样的组织,棉花需要向农户一家一家的收购,费时费力。”
熊韵芝沉思片刻,又问:“能不能找本地乡绅代收呢?”
“他们也嫌麻烦,而且要价贵,算上运送的路费,利润大打折扣。”
熊韵芝心中叹口气,此时她无比希望陈吉发能在身边。往日里他做的这些事情,在旁人看来似乎轻而易举,到自己手中来,却显得万事都难。
她仔细琢磨着,如今是春三月,正是棉花栽种的时节,通常到九月底才能收获。就算与江夏、汉阳、洪湖的农户签订合作协议,搞定向收购,也必然来不及应付八月份的需求。但是,棉花除了去收购农户家里零星的存货,还有别的渠道吗?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她突然想起,之前哥哥曾和她提过,府库中每年会折价处理一批陈旧的粮食和棉花,又想起来,夏金元会首似乎与仓大使有些亲戚关系。
“能不能派人去采购府库处理的旧棉?”
“这个此前也有考虑,但府库的陈棉质量较差,买回来要重新漂洗晾晒,耗费工序,而且棉质脆,纺纱易断。通常那些棉花都是作为棉袄的填充料。”
“只说能不能用于纺纱?”
“能是能的……”
“那便去采购。掺在好棉里用行不行?”
张二妮懂了主母的意思,脸色略微为难。
“能是能,不过之前举人老爷说了,要以品质为先,您是不是先问问他?”
她这个话放在后宅里,便是奴大欺主,身旁的熙和都忍不住要出言教训她了,不过熊韵芝只摆摆手道:
“今年先这样做。陈棉的事情我会请兄长出面与仓大使谈,争取让他们弄些好货出来。参杂的棉布单独拿出来卖,价格低一些,与不参杂的区分开来,也向客商讲清楚,既不耽误我们的生意,也不砸我们的口碑。”
张二妮方才顶撞主母后,也察觉到失言,这会冲动过了,也有些后悔,见熊韵芝并没有生气的意思,才小心翼翼的应了。
“既然您定下了,便让商会按您的意思办。”
解决了这个问题,熊韵芝又继续看了几项工作,最后,看见了一份写着“苏家湾铁厂”的报告,标着“绝密”字样。
“这是什么?苏家湾还能炼铁?!”
“除了马千里和几个参与实验的工人,只有举人老爷、庆阳小爷爷和我知道此事。如今又多了您。”
这话听起来让人有些不舒服。熊韵芝不由得多看了张二妮几眼,觉得这丫头能干归能干,确实不太会说话。
她是陈吉发的贵妾,帮着管家的准主母,竟然比这丫头还晚知道此事,若寻常人家的下人奴仆,说这样的话,撕了她的嘴都是轻的。
“那为何又突然要告诉妾身这件事?还有徐成洛的那个镖会,你是不是也知道?”
“铁厂的事情是因为马千里的一期实验成功了,他准备要银子去大冶谈矿山的事情,庆阳小爷爷觉得他是个外地人,想要扶持本地人去做这件事,但又怕坏了举人老爷的事情,拿不定主意,所以来问您。至于徐大哥的镖会那边,既然他没说,奴也不会知道。”
熊韵芝点了点头,看来这些机密的工作,都是会长负责制的。不过,熙和实在忍不住了,呛声骂起来。
“你瞧瞧你说的什么话?!我家小姐是陈举人院里的主子,陈家的事情难道下人们知道,小姐反而不能知道?!”
张二妮有些为难,不过,自从她从庄户人家出来帮陈吉发做事,便始终是这般耿直说话,苏家湾上下都知道她和她爹是陈吉发的死忠,也没人挑她这个毛病,她自然不知道会惹主母不快。熙和这番话让她有些尴尬,只能慌张的解释。
“对不起,是举人老爷说,没必要不告诉别人……”
“我家小姐能是别人吗?!”
“好了好了!”熊韵芝赶紧拉住熙和,“二妮和几位会长也是听命行事,并不为过。就事论事,这马千里要的银子可不是少数,合作社能拿出来吗?”
“六千两银子倒是小事,庆阳小爷爷主要担心马千里是个外地人,想让他的表侄负责大冶的事情。”
六千两银子绝对是个大数字,往常,像是张二妮这种庄户人家的闺女,可能一辈子想都想不到这么多钱是什么概念。而现在,合作社里待久了,总是见着几千几千的银子来来去去,眼界高了,自然觉得六千两银子不算什么。
这话听在熙和耳朵里又是某种炫耀了,她是越发不喜欢这个乡下的土妞了,真不知道陈吉发看中她哪样。
在熙和看来,张二妮不过是庄子里伺候的丫头,与她的身份自然是有差距的。她心中想着,得找个机会同姑爷说清楚,往后绝对不能让这丫头进大院,最好是把她许给乡下的庄稼汉,随便给她些银子打发了。
熊韵芝想的却是别的事情,苏庆阳顾忌马千里是外地人,这其中定然也是有他的小九九。
苏家湾的这个工业园,说起来苏庆阳是掌舵人,但他在其中的投入其实并不多,也没几个贴心的人做成像样的工厂,因此总是有些危机感。陈吉发找来的都是能人,吴婷做了偌大的纺织厂,马千里做成了铁厂,就连先前看不起的那个破落户齐怀林,如今用陈吉发改良的法子做酒,也已经成了江夏各大酒楼的必备。
这些日子,他除了兢兢业业的做商会的工作,招引更多的商家来此设工坊,便是拉扯他的几个子侄,想要在工业园里有一份自己的产业。恰好他姐姐的儿子学了铁匠手艺,跟着马千里做事,所以,就想着让这个表侄做大冶矿山的负责人。
六千两的大项目如果做成了,他这个表侄自然就可以跻身商会高层,成为他的得力助手。
项目上的事情熊韵芝不了解,插不上手,但这些人事上的弯弯绕,她可是见识得多了。大户人家的管事在手下安插人手,本也是为了培养亲信,方便做事,家主人不能过度干涉,免得打消积极性,也不能不干涉,放任的后果就是尾大不掉,奴大欺主。里面的度很难把握,最好的办法,便是利益置换,打一棒子,给颗甜枣。
熊韵芝也打算照此处理。
“大冶矿山的事情既然是铁厂的,还是要让铁厂的老板去看才能评估盈亏。但庆阳小爷爷的考虑也是对的,外地人毕竟不如咱们本乡本土的人放心,万一卷了银子跑路,于咱们的亏损就大了。不如让他那个表侄管着账目,生意还是交给马千里,如何?”
“您的意思我回去同小爷爷报。”
熙和实在忍不住,又插了嘴。
“还报什么?那个劳什子小爷爷能比主母还大?!让他们如此做就是!”
“熙和,不可无礼!”熊韵芝有些恼,虽然张二妮不会说话,但熙和今天几次三番刺她,回头外面要传陈家的当家主母小肚鸡肠了,“二妮为老爷做事,每日奔波辛苦,你不要无端指责。去厨房看看有没有需要帮衬的,这里暂时不需要你伺候。”
熙和气鼓鼓的走了,张二妮瞧着她的背影,有些恍惚。她又想起某天夜校里,陈吉发给他们上课时说的: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天下人的天下,本该由天下有能力的人管着,百姓安居乐业。可真的到了实际,人有百样,各不相同,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认同这些观念,好些人自己虽为奴婢,却总是想着追逐权势,迫害别人。你们既要学夜校里的知识,懂得何为天下大同、百姓安居的道理,也要体察民情,知道我们如今的世道,还是主子与奴婢,高贵与低贱的世界,需要我们奋力有为,甚至不惜生命去改造它。”
“二妮?”
熊韵芝的轻唤将张二妮从思绪中拉回现实,她走神了,没听清主母方才的话。
“不好意思,我……”
“嗯,熙和那丫头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回去你与庆阳小爷爷好好说,争取他的理解。咱们一起努力,才能为老爷把事情做好,等他回来,看到更加兴旺的苏家湾,才是你们最大的功劳。”
“懂了,夫人。”张二妮收拾心情,她觉得,陈举人是个好老爷,这主母也选得好,温温柔柔的,从不发脾气,“奴这就回去,按您的要求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