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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十里秦淮。

南市鼓楼,武定桥边,画舫成排,灯火如龙。

六朝古都,胭脂金粉,大多聚集于此,不知迷倒过多少王孙公子。

崇祯六年的冬天,名动江南的“秦淮八艳”还未被记载到文人墨客的各种小记里,还没有人将她们并列在一起提及。但她们其中的部分人物,已经崭露头角,名扬秦淮。

其中,南京鼓楼街的顾媚,便是其中翘楚。

周之茂今晚要请的顾横波顾大家,便是媚楼的顾媚。

“顾大家的琴曲一绝!兰花更是画的好。”陈瑾这位顾媚的铁粉一路上再三感慨,“听说南京城的达官贵人,要见顾大家也需机缘才行。松如兄昨日才来,今日便能得见名家,真是泼天的面子。”

“听闻顾大家善丹青,松如是不是舍了什么宝贝?”老司机周寿明倒是懂行的,猜出了缘由。

“哈哈,我不过借花献佛。”周之茂坦然道,“便是子安先前那幅秋游图。昨日来秦淮游玩,听友人说,顾大家最喜诗画,若有名句名画赠与美人,方能得一面之缘。在下也就试试,没想到顾大家回了个条子,邀约今日相聚。”

“哎呀,原来是早有谋划!也是托子安的福!”

“是呀,先前还不说。难怪你非要拉子安过来。今日子安当有艳福喽!”

“咱们四个也算得了机缘,真是不错!”

三人聊了半天,却未见陈吉发附和,侧头看时,发现他们的子安贤弟正望着媚楼的牌匾,不知思索什么。

“你怎么也不开心?待会你还要当主角,我们兄弟能不能请动顾大家共饮,全看你了。”

陈吉发回过神,冲三位拱拱手:“子安必尽全力。”

此时,陈吉发心中想的,与三位公子截然不同。

望着媚楼的牌匾,陈吉发不由得就想起了前世老北京的茶馆,想起了清末的戏班子。他下意识就开始想,将这些地方改造成宣传阵地,或者情报集散地的可能性。

但今晚显然不是做这些事情的好时机。

周之茂带着几人,拿着昨日姑娘送的便条,一路畅通无阻,来到二楼的雅厅。

厅内有七八张桌子,已有半数坐了客人,只留下后排。四人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就有丫头奉上茶水点心。那三人十分自然的拿湿巾擦手,边品茶边闲聊起来,陈吉发初次来,四处打量,跟着他们动作。

不多时,只见侍女拉开正厅前的帷幕,露出一个小小的舞台,有轻纱遮蔽,后方端坐一窈窕丽人,正抚弄一台古琴。

“噔——”

轻拨琴弦,细微的声音却让整个二楼安静下来,那些士子们均目不转睛看向舞台。

琴音流淌,满室静谧。

陈吉发不太懂欣赏这个时代的音乐,但也觉得她弹奏如同山林幽谷,让人心神安宁,于是闭上眼睛,仔细品鉴,一曲弹罢,余韵未尽。

静默片刻,女子起身行礼,众人方想起喝彩,顿时叫好不绝。

“顾大家古琴一绝,果然妙不可言!哎呀,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陈瑾显然喜欢音律,方才就在悄悄拍桌子,此时更是拍案叫绝。

其他人没有他那般反应大,不过也都很高兴。

顾媚歇了片刻,再起琴音,前后共奏六曲。有舒缓宁神,也有明快激昂,着实让人过瘾。

曲罢谢幕,便有丫头出来讨赏银。因为是顾大家的场子,来宾皆为贵客,赏钱不菲,最少一桌也有十两银子。

陈瑾今晚被琴曲所动,慷慨解囊,扔了个五十两的银票。其余三人都跟着给了十两。

秦淮河,销金窟,不过隔着纱帘听了几首曲子,随便打赏,便是寻常人家半年的开销。

等打赏银子收过,便出来个徐娘半老的鸨母,对着满屋子士子说道:“各位官人,今日姑娘心情好,愿与有缘人对酌。诸位官人若有意,可将信物托老奴转与姑娘,能否成为入幕之宾,便看诚意了。”

这边是大家喜闻乐见的竞技环节了。周之茂连忙对陈吉发使眼色。

“子安快去,银子我出。”

“我看怀玉兄更好音律,不如他去?”

“一起一起。”周寿明撺掇,“子安画画,怀玉写诗。快些,那边桌子都开始了。”

四人找丫头要来文房四宝并丹青颜料,扒开满桌子点心酒水,便开始展示才艺。

陈吉发略一沉吟,提笔描下《美人抚琴图》,陈瑾也捻着胡须吟诗一首,题于画上。

墨迹未干,旁边那桌动作快的已经交了稿,并送上美玉银票。周之茂不甘人后,也抢着上去,将画作交予鸨母。

这可以算是四百年前的追星场面了。

这些公子哥儿平日里未见的就缺女人,未见的就缺会弹琴的女人,不过如今冲着顾大家的名头而来,都想一亲芳泽,回去也颇为有面子。

鸨母很高兴有几拨人争抢着送东西,今晚应能捞到不少好处。她扭着腰肢带着丫头们将外间收来的礼物送到内间,却见顾媚没个正形的靠在太师椅上小口吃点心。

“姑娘,人多还是注意点。”

“他们又进不来,无妨。今日都有些什么人物?”

鸨母收起先前的客套的笑,鄙夷道:“都是些赶考的士子,没见有平日光顾的大人。”

“大人们忙,哪能天天来。”

顾媚边说着,边翻看书生们送来的诗词字画,美玉画扇,翻着翻着,竟然笑了起来。

“怎么了?瞧中谁了?”

“哈哈,这幅画倒是不错,可惜上面的诗太酸了。不是同一人所作吧?”

“姑娘眼光好,是几个士子合作的。银子也是凑的。你可别选他们,免得回头打起来了。”

顾媚听了笑得更厉害了,老鸨也跟着笑。

“才到南京来吧?麻城陈瑾,是写诗的人,作画的是谁?”

“姑娘有兴趣,不如就选他?”

顾媚想了想,又拿起那块美玉看了看,斟酌片刻,轻轻点头。

“就这样吧。只见作画的一人。他们要打架便回去打。”

“哈哈,这人连名字都不敢署,姑娘把他的朋友赶走,不怕他给不出银子来?”

顾媚拿起那幅画仔细看,又对着铜镜里自己的样貌顾盼神飞,挑了挑眉。

“也不是每日都要赚个够饱,又不陪他睡觉,能来媚楼的人,收个茶水钱总是给得起吧。”

“哟,姑娘这是真动心了。明白,老奴这就去给您把人叫来。”

鸨母将其余的礼物都拿走,到外间去安排。顾媚不再应声,看着那幅画,将自己朦胧的容颜,专注的神色勾画得栩栩如生。

似乎在这人眼中,她不是一名卖艺的妓子,而是九天玄女,圣洁不可方物。

动心了吗?没有吧,不过是切磋下画作而已。

人在欢场,见了太多男人,帅的,丑的,富的,穷的,有才的,庸俗的,温柔的,粗鄙的,既有王侯大夫,也有巨商大贾,太多太多。即便如今,也有好些个复社的青年士子与她相熟,时不时就要试探一番,想要纳她为妾。

顾媚是个清醒的人,她知道,这些人统统都靠不住。

她还年轻,趁年轻出名,多弄些钱,等老了,干不动了,再找个喜欢她的有钱人,嫁入府为妾。

这,或许是她们这样的秦淮名妓,最好的结局了。

思绪间,门口响起脚步声,匆匆忙忙,顾媚以为那作画的士子来了,心道,画得不错,却如此急色。

哪知,回头一看,却是鸨母慌张张折回来了。

“姑娘,那群客听说只能一人入幕,便都走了。”

顾媚怔愣片刻,哑然失笑。

“姑娘,你还能笑?其他的礼物都退了,如今他们再走,你今晚就白忙活了。”

“无妨,正好休息。妈妈帮忙再安排些点心,今日晚上没吃饱,实在有些饿了。”

“行吧,还是稍微控制些,吃个半饱就可以了。”

鸨母出去为她准备吃食,顾媚想了想,又不自觉笑了起来。她拿起那幅画,在那首不怎么样的酸诗后面补了句话:“帷幕隔孽缘,神女落凡心。”

写下后,又有些后悔,想涂掉,又舍不得这幅画。

罢了罢了,她将这幅画卷起来,随手锁到了书柜里。

陈吉发不知道幕后的事情,他正陪着三个兄弟从钟楼出来,往夫子庙的方向去。

“嗨,那顾大家虽然好,却还是奇货可居,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咱们四个人来,不能尽兴,不如再去画舫。”周寿明玩心大,方才就嚷嚷着要去画舫。

“就是就是,也不比咱们麻城的花魁好到哪里去嘛。”

“哎,只是可惜。在下还想和她切磋下琴音的。”

“你不可惜啦,最可惜是子安,若不是为了陪我们,也不至于选上了不进去。”

“松如兄抬爱,小弟本就不想去,画上也没提名,就是不知顾大家如何看出怀玉兄不是作画之人。”

“所以说,你与顾大家还是有些默契的。”

“三位哥哥别聊了,这事就此打住。小弟来南京科考,也没想过招惹什么花魁。”

“哈哈,子安就是脸皮薄。”周之茂帮他圆了场,“那边画舫也极有名,今晚我们兄弟四人,不醉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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