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众人落座,陈吉发淡淡开口。
“前几日是我疏忽,被歹人钻了空子。如今我捡回一条命来,一是要与那些歹人争斗到底,二是要继续带着大家发财致富。只是,陈某躺在家中时,也有些风言风语,说是咱们合作社要散伙了,有人想着要分家……”
满屋子人垂着头,不敢作声,陈吉发也不与他们客气,直接点名。
“苏二叔,苏九叔,合作社平日里分银子,你们也没少拿,改组扩张的时候,你们也都是定的副会长。可合作社真的有了事情,需要你们这些当代表、当会长的出头的时候,不知道你们又在做什么?”
苏二叔年纪大了,被个晚辈如此数落脸上挂不住,只低着头,唯唯诺诺。倒是苏九毕竟江湖气重些,舔着笑同陈吉发道歉。
“小陈公子莫怪,那会子大家心里都慌了,咱们也不过为了本会的兄弟们着想……”
陈吉发“啪”一声的站起来,由于动作太猛,刚恢复的身体扛不住,甚至有些发晕。可他不管不顾,仍把这些天心中郁结的火气撒了出来。
“你心里若没有合作社这个集体,便不要来赚这份钱,不要来吃这碗饭!陈某人当初来这里,有多少人是看不起的?有多少人是一开始不愿意入股的?陈某人为了苏家湾的这份产业,起早贪黑,兢兢业业,没有克扣你们一分功劳,没有贪墨你们一分银子,为了这个事情与人结怨,被人寻仇,你们呢?你们拿着银子在做什么?等我人走灯灭,等着分家分钱,等着让这大好局面赴之东流?!”
“你们怎么配当这个代表?!怎么配当这个会长?!”
“张驴子从咱们起家开始,就勤勤恳恳跟着我们干,从一穷二白的佃户,干到如今的位置,他不忘本,出了事情不怂,敢打敢拼,社里最需要的,就是这样的精神,就是这种把合作社当自己家的事业,把大家的事业当自己事业的精神。你们都有家有业,我来这里是带你们发财的,不求你们都个个如张驴子那般去为了社里的事情打架拼命,但你们摸着自己的良心,问自己一句,你们先前想做的那些事情,是不是让人心寒?若我真没醒来,你们的所作所为,同那姓郑的,同那些劣绅地主,有什么区别?!”
满屋寂静,落针可闻。
苏茂才原本准备劝解几句,可话到嘴边,却也没法开口。
在旁人看来,陈吉发的确是为了苏家湾的事情才被郑举人记恨,的确是为了带着大家发财,才遭了这么大的罪。
先前湾子里那些地主富户商议的事情,的确是趁人还没咽气,就在筹谋人家的产业。
放在哪里,都是要让人戳脊梁骨的,更何况,当事人本人醒来了,当面骂他们。
该,没啥好辩解的。
因为情绪激动,说话用力,腹部又扯得抽痛,陈吉发咳嗽了两声,总算平复了心情。身旁的徐成洛连忙上前给他抚背,安抚他莫要动气。
“你们都好好想想,到底还要不要在合作社讨生意。若是要继续做,咱们便一切如常,认真工作,若是不做了,和我说清楚。你们这里容不下我陈某人,我便带着愿意跟我的兄弟去别的地方。”
说完这些,陈吉发不管众人如何想,抬脚走了出去,徐成洛和两个保镖赶紧跟上。
陈吉发在训斥苏家湾的那些合作社代表的时候,张驴子正新落成的瓦房里面皱着眉头抽烟,身旁的婆媳抽抽搭搭的同他抱怨,旁边三个女儿都在做事,默不作声。
“你说你逞什么能?陈公子那么厉害的人物,都被郑家人给害了,你跑去能有什么用?现在好了,把自己搭进去了,你要我这寡母带着三个女儿,后面的日子怎么过?我嫁给你时,你爹还给你留了两亩地,现在地也被你折腾没了,好容易陈公子带你发了财,过了几天好日子,你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同那郑家人碰,你碰的过吗?你要真有什么事,你要我怎么办?要我怎么办……”
张驴子心情本就烦躁,被婆媳这么一闹,更加郁闷。
“头发长见识短!男人做的事业,你懂甚么?!”
“我懂甚么?我就懂跟着你没好日子过!天杀的,老娘当初怎么就看上你这么个东西!……”
“混账!你看不上我还想看上谁?!”
张驴子登时火气上来,大声骂着,还想放下烟斗打女人,转头,却见她哭得稀里哗啦,鼻涕眼泪,可怜兮兮。
他回想起来,他和老婆也算自由恋爱。
那年他十七,她十五,两家是邻居。
他放羊,她割草,看对了眼,便滚在了一起。
这么多年,不管多落魄,她都一心一意跟着自己,照顾三个丫头。
张驴子心里登时又软了下来。
“哎,还叫唤那些做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跟了我张驴子,便只有当个驴妇人的命。”
“哼,你这头驴子,浑身上下也只有那根驴货还算看得过眼,老娘当初真是猪油蒙了心……”
好好的夫妻吵架,突然就开起了车,车速还挺快,身后的三个女儿听得面红耳赤,面面相觑。
张二妮听不下去了,出言劝慰,把话题引回正途。
“爹,娘,放宽心些,苏老爷他们还在想办法,兴许没事的。”
“那些老东西没有良心,指望不上。”
张驴子被提起了烦心事,又拿起烟斗抽起来。
“您就算不相信那些老爷们,总得相信陈先生。”张二妮夺过老爹的烟斗,给他塞了一杯茶,“少抽些,难闻的紧。你瞧人陈公子从不抽烟,身上就很好闻。”
“好闻?我看你是怀春了。看你那秤砣样,就别肖想陈先生了,赶明和李叔家的大柱子多处处,那孩子不错,敦实,和你有夫妻相。”
张二妮被老爹呛到,黝黑的脸色透出暗红,恨不得抬着烟斗抽这不靠谱的老爹一下子,结果,抬头却看见院子门口来了客人,正是她刚刚说身上好闻的陈公子。
啊呀,不晓得他听了多少,这可真是羞死人了。
张二妮原本暗红的脸色涨成了猪肝色,也不顾反对老爹,扭头跑进了屋里。张驴子还纳闷呢,难道女儿真的对大柱子有意?再回头,却发现了门口的陈吉发。
“陈公子!”张驴子慌慌张张站起来,连忙把满屋子乱七八糟的草席草鞋扒拉到墙角,试图腾出个能坐人的地方,“哎哟,不知道您要来,你看着屋子乱的。你们几个麻溜点,给陈公子上茶!”
“哈哈,不忙不忙,就是来看看你。嗯,看你还活蹦乱跳的我就放心了。”
陈吉发拍了拍这老汉的肩膀,他本以为从前老实巴交的佃户,如今受了挫折可能心中有些情绪,现在看来,倒是自己多虑了。
“陈公子您好些没?咱们农会的兄弟都盼着您赶紧康复回来。”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陈吉发随意找了个草席堆坐下,张驴子连忙来拉。
“诶,您怎么坐那里?脏,来来,这里有椅子!”
那椅子也不过像个小马扎,张驴子脱贫不久,家里还有许多物件是原先住窝棚时攒下的。陈吉发摆了摆手。
“不妨事,原先咱们也经常下地的,都坐在石头上。你也坐下说话。”
“那……那咱就不和陈先生客气了……”
张驴子搓了搓手,腼腆坐下了。
陈吉发问了些近况,嘘寒问暖,然后就进入正题。
“郑举人那边你不用怕,我来解决。他们说咱们是聚众斗殴,咱们可不承认。谁能当软柿子给他捏?抢水本就是乡间常事,他们的人也操了家伙,怎么能只说咱们?你放宽心,好好做事就行。”
“好好,陈公子这么说,小的就放心了。”
“他们这几日都把你闲在家里?农会如今谁在张罗?”
“是呀,闲的呢。农会有李牤子,二妮给他打下手。”
李牤子也是第一批跟着陈吉发的佃户,从窝棚时代就和张驴子争夺劳动模范,如今是农会的二把手。
“今天在合租社怎么没见着他?”
“也在家闲着呢。合作社那些老爷们这两日停了工分钱,说是您病倒了,银子支不出来。咱和李牤子合计,您绝不会给兄弟们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安排,指定是社里的有些人想让咱们白干活,扣工钱。所以,李牤子就停了大家手里的活,都在家歇几天,等您出来主持公道。”
哟呵,无师自通搞罢工呀!
陈吉发有些惊喜,就是不知道自己点的这把火,对明末的乱世来说到底是好还是坏。
“嗯,农会有农会的章程,他们克扣工分银子是不对的。不过,您们光待在家里不行,人有百样,有的人同咱们一条心,乖乖待在家里,和我们一起罢工;有的心思重,说不定到时候跑去同那些老爷们谈条件,出卖农会的兄弟,最后,搞不好你和李牤子被他们换了,其他的兄弟也拿不到钱。”
“哎呀,还是陈先生明道理。咱和李牤子也是没办法,钱在他们手里,农会那么多兄弟要吃喝拉撒,让他们在家里歇几天,也是费了好多气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