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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

“对呀,你中了秀才,不得置办个庄子?八十亩地呢。”

陈吉发还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他沉默了半晌。苏云生见他没做声,主动推荐。

“王屋村往东不远有个康家庄,里面的大户人家独子前两年病死了,只剩个出嫁的大女儿。若你有意,可以寻他家问问,给足银子,应该能成。”

听了这个话,陈吉发摇了摇头。

“我虽赚了些钱,却不能这么个花法。庄子的事情再说吧,有苏家湾、王屋村的合作社,咱们也不缺个虚名。八十亩免税指标,便给王屋村的自耕农吧。”

苏云生瞪大眼睛,不可思议。

“还没娶亲,就这么贴岳家?你不怕你爹揍你?”

“没事,我家现在没人管我。”陈吉发笑了笑,“亲也定了,秀才也中了,俩老人都很满意。”

“可你攒那些钱做什么?你又不能做生意。”

“我自不能做生意,但我可以放利钱。我的利钱息不高,但必须由我的人入股。”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些世家子会嫌你一身铜臭。”

“无所谓。现在世风日下,他们也没干净到哪里去。赚到钱,造福乡里才是正道。回头我想办个蒙学,将附近湾子的小孩子都收进来,我要我们所有的乡民子弟,都识文断字,知礼守节。”

苏云生眨眨眼,陈吉发每每总有些宏图大愿,原本他总是嘲笑,而今只是犹疑。毕竟,这位少年陈公子,可办成了不少事。

说话间,两人登上山顶,灵山寺隐于古木之间,大雄宝殿上香烟袅袅。

陈吉发和苏云生双手合十,诚心拜佛,心中所想,却大有不同。

苏云生盼着佛祖保佑,学得一身本领,武举夺魁,当上将军。陈吉发却知道,某些所谓佛家,也是嫌贫爱富、巴结权势的,若要佛保佑,你得先值得被保佑。

他只求事业顺遂,在末世大厦倾覆之前,挣得自保的能力。

五月初六,湖广提学王大人设宴款待新晋生员,谓之鹿鸣宴。

经过数道考核,湖广布政使司本届院试通过生员三百又一十一名,平均下来,每县三、四个。

这么多人,普通饭馆食肆自然摆放不下,于是安排在府学院子里,搭了凉棚,十人一桌,贴了名字。

陈吉发今日认真拾掇一回,小雨帮他梳了整齐的发髻,头上戴着纱帽,身着牙白长衫,腰间系上玉佩,俨然一副翩翩公子的装束,比之平日,多了些许贵气。

从万历年间开始,大明朝穿衣戴帽的礼制渐次荒废,只要有钱,贩夫走卒也可以穿达官贵人的衣裳。北京、南京两地,尤为严重。一些士子为求标新立异,甚至开始学女人的装束,整日打扮得花里胡哨,被称为“服妖”。因此,陈吉发一个小小秀才如此穿着,也没人说他僭越,反而是来参加鹿鸣宴的生员,生怕被人看轻了,都包裹着绫罗绸缎,穿金戴玉。

“啧啧,真不知是相亲还是谢恩,穿得如此花里胡哨。”

陈吉发才坐下,就听见旁边的士子酸不拉唧的点评刚进来的一位贵公子,那人不仅衣着华丽,还扑了粉,摇着一把花哨的折扇。

“人家有这个资本,听说他家此前在南京寻了名师读书,这身装扮正是南京流行的。”

旁人八卦,陈吉发是无心去听的。他想起熊夫子让他结交几个同期朋友的话来,又看满院子乱哄哄三五成群笑谈的士子们,突然觉得有些为难。

这如何插得了话?

再看自己身边,左手座位上写着“方以敬”,右手座位上是“周之茂”,均是陈吉发不认识的人物。

倒是邻桌有个熟人,吴家小弟吴成道,他也见了陈吉发,来打过招呼,站着聊了几句,又回去坐了。

不久后,那位方以敬先来,却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穿着破烂的青布长衫。落座后也不与那些年轻的士子们交谈,只抱着本破烂的书读,显得与人群格格不入。

不知为何,看着他,陈吉发便想起孔乙己的故事来。

但这老头比孔乙己幸运,他考上了秀才,身份和皇粮都有了。

片刻后右手边叫周之茂的士子也到了,这回是个极年轻的少年,在门口与三五个同窗打了招呼,便径直走过来,朝陈吉发礼貌点头。

这少年仪态堂堂,看起来与陈吉发年龄相仿,落座后便笑着与身边人打招呼。

“在下麻城周之茂,字如松,见过几位同期。”

那方以敬抬头瞟了他一眼,接着继续读书,话也不答。其余两位士子均拱手回礼。陈吉发想起熊夫子同他说过的麻城几大家族,似乎就有周氏。不管这个麻城的周之茂与麻城周氏有多大关联,都是值得结交的,于是连忙起身,恭敬见礼。

“小子江夏陈吉发,字子安。见过兄台。”

“瞧你与我年龄相仿。”那周家子轻松笑道,“我是万历三十八年生的,你呢?”

“也是。”

周之茂今年也十八,正是少年心性,见遇到了个同岁的士子,瞪大了眼睛。

“竟然同岁,真是巧了。我正月生。”

“小弟比兄长晚两个月。”

“哈哈,甚好,我见你投缘,便叫你一声贤弟。”

此人心直口快,书生意气,与陈吉发聊了些学业琐事,诸如师承,家境什么的。也由此,才了解到,此人不仅是麻城周氏子弟,而且是正房嫡子。

麻城周氏自唐朝兴科举以来,始终文风不衰,历朝历代均有进士及朝廷大员。有明一代,出了6名进士,号称“西陵望族”。这周之茂作为嫡传,尽管年纪尚小,手中资源和未来前途都不可小觑。

幸而此人热情直率,不甚在意家室身份,与陈吉发聊着,竟越来越投机。

院内士子渐渐来齐,越来越喧闹,接着有衙役进场,高呼肃静。

很快,众人簇拥一干瘦老头入场,正是湖广提刑按察佥事兼进督学道王志坚,比照后世,便是省纪委副书记兼省教育厅长。王大人身后跟着的那群人里有个熟人,正是江夏教谕陈鉴。

按理说这种场面江夏教谕抬不上席面,但因为是地主,负责具体工作,因此也得以同王提学一道入席。此外,还有一名年轻士子与诸位大人同席,陈吉发不认识,但身旁的周之茂却是很熟。

“那位是汉阳袁彭年,已故南京礼部尚书袁中道嫡子,家学渊源,素有诗名。不过,愚兄观此人好虚名,无气节,不值交也。”

“谢兄台提点。”陈吉发点头应道。

周之茂似乎对陈吉发颇有好感,见他听得认真,索性将场上那些光鲜的士子都逐个点评。

“左手第二桌那位白面公子是麻城毛家的毛羽仪,其族叔是天启二年进士毛舜岳,如今任吏部郎中。中间那位少年郎贺光明,你们江夏人应该知晓。右手第三桌那位黑袍大叔是麻城刘侗,十多年前就考录生员,前几年因文章秀奇遭人举报,降了身份,而今重新考来,是个可敬之人……”

文章秀奇也要取消资格,八股文还真是束缚思想。

陈吉发与周之茂聊得开心,那边方以敬却紧皱眉头,心中烦躁。他家境贫寒,出身低微,四十五岁才考了个秀才,这辈子大概也就到此为止。他讨厌这些少年们意气风发的聒噪,却又不得不在他们面前谨慎卑恭。因此,多数时候,他并不与这些同窗们有所交流,只独自看书。

陈吉发并不知道身边这位老秀才所想,事实上,这位老秀才代表了大多数明朝读书人的现状。平民出身的人少有学习资源,读书基本成为世家大族垄断的阶梯。像陈吉发这种用系统中浩如烟海的资料库来作弊,在这个时代实在是最了不得的金手指。

等众人落座,场面安静下来,先是几位不知名姓的学政官员致辞,最后是王提学举杯,宣布鹿鸣宴开席。

席间,王提学起身敬酒,案首袁彭年也跟在后面,看得出来他人缘尚可,对谁都笑嘻嘻的,三十几张桌子下来,几乎是每张桌子上都有能和他对话几句的人。

看来是个社交家,周之茂那句“无气节”,或许是因为这小子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缘故。

人言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

行至陈吉发这桌时,领路的学政官员才来,大家便都起身举杯,王提学过来意思一下便走,那袁彭年见了周之茂,却显得格外亲热,堆笑凑上来。

“哟,不是周兄吗?这次侥幸,夺了你的案首,您大人大量,小弟先干为敬。”

周之茂淡然抿了口酒,不咸不淡,不言不语。那袁彭年却是满脸得意,咧着嘴笑个不停。

王提学对学子之间的恩怨毫无兴趣,甚至连多余的眼神都欠奉。他今年已经55岁,身体也不是特别好,穿着全套的官服更是疲劳,只想着快些结束鹿鸣宴,好回府休息。见王提学已经转身走向下一桌,袁彭年顾不上继续奚落周之茂,连忙跟着走了。

陈吉发和周之茂无语落座,却是旁边那位闷葫芦方以敬说了句话。

“哼,小人得志。”

“老哥哥慧眼如炬!”

陈吉发立刻马屁奉上,不过,那老书生却并没有继续交谈的兴趣,又垂下眼,边看书边吃菜。

“怪人。”周之茂凑到陈吉发耳边小声说道,“别理他,咱们兄弟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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