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吉发刚刚大婚,脑子里还满是熊韵芝的倩影,这会子对其他女人倒是不怎么感冒,只礼貌颔首。
没曾想,那洛芙竟然还知道自己,没去理热络的郑老三,只盯着他说话。
“陈公子可是《千里江山图》的作者?”
“不敢当,那是仿画,原作者是北宋王希孟。”
洛芙掩嘴轻笑,不以为然。
“那日王提学与众位大人在楼里会友赏画,奴家有幸得见。奴家虽不是丹青国手,也是有些研究的,可从未听过什么北宋王希孟。那日聚会时,在座的各位大人也都未听说,都未见过这幅《千里江山图》。公子从何得知王希孟这个人,又是从何仿的这幅画?”
这问题她直愣愣的问出来,倒是难住了陈吉发。王志坚喜欢这幅画,他当时就知道,没想到的是,他会找朋友来鉴赏,还追溯出处,这就有些大条了。
现在并非后世那种资讯爆炸的时代,也没有打印机什么的,仿画的人往往也是了不得的高手。
第一,你要能接触到真迹,第二,你得有水平画出来以假乱真。
“这个……小生幼时同家父外出游玩,偶然得见,具体也记不太清了。能得洛大家喜爱,小生惶恐。”
“陈公子过谦了。奴家也明白你的苦衷。”洛芙自顾自坐在茶台前,纤纤玉手拿起茶具,行云流水般为两位客人奉上工夫茶,“就像奴家平日唱曲,就算是自己写的,但若是贵客要和上两句,再填个词,那便只能是贵客的。不过,王提学这个人品行尚可,公子大不必操心。”
陈吉发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尴尬点头应是。郑老三在旁边看的佩服无比,原本他以为请动洛大家真的只是因为那一百两银子,如今看来,还是冲着举人老爷来的,果然是才子佳人……
三个人坐着聊天,主要是洛芙同陈吉发聊诗词书画,郑老三在旁边拍马赔笑。等茶水换了三行,已接近未时,薛玉宗才摇摇晃晃的露了面,身边还跟了个旁人。
这一看就是刚喝了一场过来的。
“哟,不好意思,让陈举人久等了!”
薛玉宗上来毫无诚意的道歉,陈吉发和郑老三都得陪着笑。
“哪里哪里,大人来了,便是三生有幸,蓬荜生辉。”
“嗐,在举人面前哪能如此?陈举人年纪轻轻,往后还要中进士,要做地方督抚,薛某这等武官,往后怕是入不得你的眼。”
“大人折煞学生了,学生能在江夏学得些许道理,都仰仗大人们的关心厚爱。”
“哈哈,说些虚的。来,坐下,喝酒。”
本来人少,四个人坐下,洛芙本是要弹曲助兴,薛玉宗将她拉到身边,为他倒酒布菜。洛芙面露不喜,然而看了眼陈吉发,并未发作。
陈吉发坐在薛玉宗的右手边,对面是那位生面孔。陈吉发冲他拱了拱手,问到:“这位兄台,敢问尊姓?”
那人也礼貌拱手,回道:“袁珩,湖广都司经历。”
经历是正六品官,级别不高,但管着整个湖广都司人事举荐动迁,正好是他要找的人。
陈吉发心中讶然,这薛玉宗看着大老粗一个,行事粗鄙无理,说话夹枪带棍,却不想,粗中有细,若是懂的人遇上,确实能办不少事情。
“学生江夏陈子安,经历大人多指教!”
因为这个局人少,主要就是攀附薛玉宗的关系,因此都围着他敬酒。这人本喝了一场来的,因此喝了两圈便有些喝不动了,频频敷衍,又对洛芙动手动脚,说些黄段子调戏人家。
洛芙原本陪武官就不多,更别说薛玉宗这种粗鄙无礼的,脸上表情便越来越僵硬。等到宴席差不多时,薛玉宗起身,便搂着她不放,嘴上醉醺醺说着:
“洛小娘子娇俏,艳冠江夏。本官想了许久,未曾得机会一亲芳泽。今日既然有幸,下午便陪本官一场如何?”
“大人说笑了,妾身本就是来卖艺的,您先前无礼也就算了,还说出这般不知好歹的话,奴家如何能应?”
“哈哈,妓子装什么贞洁烈女?无非就是银子嘛,你开口,陈举人家里有钱,是不是啊,陈举人?”
陈吉发尴尬的陪着笑,洛芙的视线向他投来,带着探寻。他在心中简单盘算了下得失,便回答道:
“薛大人,银子学生肯定有的,只不过……”
“听到没?有的是银子。”
薛玉宗没等陈吉发说完,便拉着洛芙要走。女子有些挣扎,但并不算激烈,而且身娇体弱,也挣不过这粗鄙武夫。陈吉发思虑再三,还是起身劝解道:
“薛大人,洛大家方才来时就说了身子不甚方便,学生答应她今日只喝酒才来的。学生早已为您备了几位娇娘,正在客房等您,不如您先去看看?”
薛玉宗眯着眼看陈吉发,拉着洛芙的手到底松了三分。
“哈哈,陈举人还是太嫩,被这妮子耍呢!她说不方便你就信?不得脱光了验一验?戏子无情,婊子无义,怜香惜玉也要看对象。是不是呀,洛大美人?”
洛芙勉强挤出个笑,没有应他。看得出来忍的很辛苦。
不知怎的,陈吉发就想起了江阴城里无名女子的绝命诗:
雪胔白骨满疆场,万死孤忠未肯降。
寄语行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
都说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真到了国破家亡需要讲气节大义的时候,偏偏是这些看起来讲义气的武官跑的最快,偏偏是那些柔弱的女子屡有义气之举。
于是上前一步,对薛玉宗拜道:“谢大人教诲。但君子重信诺,学生既然承诺了洛大家,便不能食言。薛大人肯定也不希望学生对您食言罢?”
薛玉宗定定的看了陈吉发半晌,终于是松开手。
“无趣之人。走了。你安排的人在哪?”
陈吉发使了个眼神,郑三立刻谄媚跟上。
“大人这边请,姑娘们都在房里了……”
其实哪有别的安排?不过是为了脱身随口一说。不过郑三对揽月楼熟悉,临时安排也来得及。
倒是袁珩经过陈吉发时,对他颔首微笑,以示赞许。陈吉发望着他们的背影,若有所思。
洛芙对陈吉发矮身一福。
“谢陈公子怜惜。”
“无妨,往后见了王提学,还请洛姑娘美言几句。”
洛芙掩嘴笑,她知道陈吉发肯定不是因为要攀王提学的关系向她施恩,无非是找个由头,让她宽心罢了。
“是,奴家明白的。”
陈吉发见她这个样子,也没多说什么,点头转身走了。
这点插曲倒也没影响陈吉发的事情,薛玉宗这人粗鄙无理,但关系还算拎得清。第二日,陈吉发去找袁珩,又递了二百两银票,顺利将姚千户儿子的调令办了下来。
陈吉发拿着调令,找到了姚千户。
金口世袭千户姚广德,是江夏后千户所第十三代千户。
大明二百八十年,传到今天,像姚广德这样所谓的“千户”,都已经变成了地主老财,优渥的物质生活让他们丧失了作为军户的优良传统,家中子弟愿意继续当兵的极少,数代下来,除了长房嫡系为了继承千户的位置还留在军籍,许多或经商,或务农,或科举,都脱离了军户。
比方说周之茂,原本便是旁支军户,因不能继承军职,从祖爷爷辈开始读书,最终成了簪缨世家。
姚广德家中旁系叔伯,也大多如此。只是金口这地方,交通便利,本又是渡口,因此姚家亲戚,大多经商,于官场上的影响力,便日益微小。姚广德本人又是个守成之人,性格上保守老实,不太喜欢钻营,只想守着祖业,养大两个孩子,追究不高。
奈何,天不遂人愿。
前几年奢安之乱,本准备继承千户位置的大儿子随军出征,结果大军败北,那傻小子稀里糊涂送了性命。姚千户在家哭了半个月,满心无奈之下,将二儿子从私塾里拎了回来,准备让他继承衣钵,没想到,这才几年?陕西又乱了起来,听说又要征调湖广兵,他仅剩的二儿子如今又要面对战乱,让他不由得揪心不已。
老婆子也天天在家和他闹,让他找人把儿子弄回来。但他做惯了地主,其实没怎么参加过军事训练,更没上过战场。前些年辽事败坏,征调过一批兵马,那时候他动用了些家里的老关系,使银子避过去了。而奢安之乱后,原本那些老兄弟好多都死在四川,就算没死的,如今也多是问罪贬责,倒是他这个死了儿子的,独得幸免。
从那以后,他也不愿去都司衙门走动,渐渐的断了人脉。如今他儿子给张士达当亲兵,还是儿子主动争取的,听说是得了什么机缘,认识了张士达的儿子。本来对于当兵的人来说,能当这种统兵大将的亲兵是个好事。但如今战乱频繁,总兵大将说没就没,这亲兵也就不那么让人放心了。姚广德找了好些老朋友要将儿子弄回来,但那些人都帮不上什么忙,如今还在家中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