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宝珠安静听着,那姓郑的说的果然都是真的,只是听到“纳你为良妾”时,已经有所准备的心口,还是忍不住一突,万分的难受起来。
再看生母马姨娘,已潸然泪下,捏着绢帕指节发白。
主母刘氏当然知道她们母女的想法,平日里,待宝珠的一应用度,也都比照嫡女,但家族利益当头,庶出的女儿便是庶出的女儿。他们王家没有读书人,现如今地位已经不如人家,还要指着人家帮衬村里的合作社,既然人家求的是妾,那便只能做妾。
“那陈公子尚未娶妻,你按平妻礼过门,花轿迎娶,过堂拜天地父母,有亲友庆贺,有花灯酒席。这些,你父亲都与陈家老爷谈妥。”
王宝珠脸色上有些不情愿,更有些懊恼,为了躲着不给那姓郑的做妾,才急急忙忙去相看了个姓陈的,结果,还是要给人做妾。
“妹妹别怕,那陈公子是个好人。”嫂子苏氏上前劝她,这事情本就有苏家的撮合,如果女孩子闹情绪,终究面上不好看,“虽然为妾,但他没有娶妻,你陪着他,便是半个发妻。若他有朝一日金榜题名,你便是官家侧室,就算他将来止步于秀才,以他如今的产业,后半生的衣食用度,也绝不比在家中时差。”
王宝珠纠结了片刻,总算小声挤出句话来。
“便听母亲嫂嫂的……”
刘氏十分满意,马姨娘别过脸,不敢看女儿,只顾着抹眼泪。
“母亲嫂嫂若无其他事,宝珠先回去了。今日院中宾客多,宝珠不便到处走动。”
“嗯,是这个道理。”刘氏拉过她的手,嘱托道,“王家将你养大,将来也是你的依靠。不过,既然已经定了相公,以后也当学着伺候人,姑娘心思要收一收。”
王宝珠都应了,平平静静同长辈问安,平平静静带着鸢儿回到闺房,又锁了门。
“小姐……”
鸢儿被关在门外,有些担心。
“不必管我,去忙吧,我静一静。”
王宝珠脑子里浆糊一片,同陈吉发也差不多少。
她讨厌那郑二少,游手好闲,二十七八岁了,没个正业,让家里养着,还到处拈花惹草。但她也谈不上多喜欢那陈吉发,更没有到了非他不嫁的地步,只是那日踏青,觉得还算能入目,加上两家产业上的往来,便顺理成章了。
正月里合八字的时候,许她的是正妻,如今男人中了秀才,给她改成了良妾。她倒不觉得男方做的有多少错处,毕竟人家的聘礼的确是按正妻给的。
只是哀叹自己命苦,怎的突然就变了卦?
她望着铜镜中自己清秀的容颜,想着这世间女子恐怕多是不如意的。
但,王宝珠是真的不想做妾。
她做惯了嫡女儿,自己不想做妾,也不愿自己将来的儿女再低人一等,抬不起头,被主母支使命运。
但她没有选择,如今这事情已经定下来,若她敢闹事拒了陈家,名声也就坏了,往后更难逃过做妾的命运。
左右都是妾,无非是跟着游手好闲的郑二少,还是那个据说年少有为的陈大少。
她呆坐良久,竟想不出个能摆脱这该死境遇的办法来。
盯着梳妆台上的首饰盒,王宝珠看到了那日从灵山寺上求来的平安符,本有一对,给了陈吉发一个,她自己留了一个,旁边放着陈吉发回赠的那个绳结坠子。
王宝珠突然就崩溃哭了起来,把自己这辈子押上去赌了把大的,结果却输掉了,真不甘心!
她哭了片刻,想着不能就这么算了,于是拿起那个坠子,揣入袖中,也不管脸上哭花的妆容,胡乱用纱巾蒙了脸,罩了个全身的斗篷,推开门就往外走。
“小姐,你去哪?”
“你在这儿守着,若他们问起,你就说我心情郁结,在房里先睡了。”
“啊?小姐,你……”
“片刻就回,帮我守着。”
王宝珠没多做解释,也没从院门处走,她攀上了后院的杂物堆,从这里翻上墙,外面有棵歪脖子桃树,正好可以做跳板出去。
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王小姐偷偷摸摸的在屋后的树林里转,小心翼翼躲避着旁人,总算绕到了正门口,看见陈家的牛车,又看见爹爹和陈家父子正在堂屋里聊天,王家大哥和那讨厌的郑二少在院子里闲聊。
她不声不响的绕到村口,躲在路边的竹林后面张望。
陈吉发并不知道王家小姐此刻在琢磨什么,事实上,他连陈友富同王老爷谈了啥都没认真听。
他正坐在堂屋喝茶,神游天外,这种事情对他来说也是无妄之灾。不过,他是个理性的人,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思索,至少在利益权衡方面,总算有了些头绪。
首先,这个婚事对他来说并非坏事。这个时代的价值观念就是如此,作为男人有时候太过拘泥,别人还以为他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其次,他对于熊小姐的那些好感,其实也有些莫名其妙,内心深处,也只是觉得惋惜。他既不了解人家的为人,也没见过人家的真容,对方还很可能有自己的议亲对象,做人不能太普信。最后,作为穿越者,他的目的是改变时代,不应拘泥于儿女情长,所以后院的事情,既然现在不能做主,那就干脆不管。
人在无法反抗现实的时候,左右不过是给自己找一堆理由,只求心安理得。
定下了思想的基调,他便也不再反对爹爹同王老爷谈的那些事情。什么娶妻纳妾,对他来说都是一样,只是当前扩张势力的手段罢了。
两家父亲将礼金程序和日期都定了下来,又热络的聊了些家常,原本还要留他们父子吃饭,陈吉发觉着时间太早,等着吃饭也不妥,而且他事情还多,于是便婉拒了。
王老爷父子将陈家夫子送上牛车,看着他们走远了才转身返回,礼节足够周到。
然而,陈家父子刚刚走出村口,便看到了路边站着的,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的王小姐。
陈友富不认识这女子,陈吉发却是很快认了出来。少女朝他招手,然后转身返回路边的竹林。
这丫头突然如此大胆的偷跑出来见自己,或许有什么要紧事。陈吉发向面色不愈的父亲告了个罪,跳下车跟着王小姐来到竹林内。
“吉发哥哥今日来是为纳妾?”
王小姐见陈吉发果然单独过来,于是摘了面纱,露出那张清丽明媚的脸来,眼眶中还有泪水盈盈,娇然欲泣,我见犹怜。
这套勾引男人的本事自然是学自她以色事人的母亲,女人用眼泪和媚态让男人心软,增加谈判的筹码。
陈吉发这个两世处男果然被她忽悠住,立刻想起之前踏青时的相处,也不知该如何辩解。像父亲那般说辞,他是说不出口的,于是只点头应了。
“嗯,是也。”
“吉发哥哥真是狠心!”王宝珠顿时十分伤心,泪水涟涟,低头拿了个丝帕轻轻擦拭道,“妹妹本是求的与哥哥一世姻缘,却没想,哥哥只当妹妹是个玩物。”
王宝珠当面哭诉,让陈吉发心如乱麻,好不容易打定的心理防线再次崩塌,头脑混沌,手足无措起来。
“那个……王小姐莫要哭……”
“哥哥舍得让妹妹伤心,却不舍得妹妹哭,这是何道理?虽说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哥哥是正经读书人,在家中为妹妹说上几句话可好?”
王小姐含泪说这话的时候,心中怦怦直跳,拿眼睛偷偷瞄着陈吉发。她这番示弱,不知效果如何。看起来陈吉发是动了心的,就是不知他能做到何种地步。
可陈吉发看着王宝珠楚楚可怜的样子,内心却是叹息不已。他又如何不想成全这少女?在他前世的价值观里,这样大的丫头正该是初三的学生,无忧无虑的年纪,眼前却被逼着嫁人,好不可怜。
王宝珠见陈吉发半天闷不出声,也知道自己与他不过见了一面,怜惜还没到那个程度,于是咬咬牙,决定以退为进,再加一把火。
“罢了,是妹妹为难哥哥了。既然两家父母已经定了,妹妹便在闺中等哥哥挑吉日来接。指望今后到了哥哥家中,能得您怜惜,莫要让丫鬟婆子磋磨妹妹……”
说到这里,王宝珠已然泣不成声,这里面有三分演戏博同情,也有七分是她真的伤心,竟然哭着哭着情难自已,停不下来了。
陈吉发看着嚎啕大哭的女孩,手足无措,想要上前抱抱她拍拍她,却又觉得于礼不合,怕她厌恶自己毛手毛脚。于是只能尴尬的看着,想来想去,总算憋了句说辞出来。
“小姐……宝珠妹妹……大可不必忧心……虽说是纳你为妾……但我这两年也不会娶妻,家中也没有什么丫鬟婆子,更不会有人欺负你。若是你家里同意,将原本伺候你的丫鬟婆子带去,我家也养得起。”
陈吉发面对感情的事情毫无经验,更谈不上干练果断,这几句话,已经是他想了半天的结果。王宝珠听了心中着急,这个呆子,如今这些虚的承诺有什么用?妾就是妾,即便现在他还对自己有些怜爱,宠着自己,若将来年老色衰,如她姨娘那般,便也就任人磋磨了。
既然陈吉发始终说不出她想要的那句话,她便大着胆子,自己提了出来。
“哥哥真心疼宝珠,就不能娶宝珠为妻吗?”
陈吉发面对这个质问,张口又闭上,总觉得说不出个什么合适的理由,于是叹了口气。
王宝珠也知道,事情只能争取到这个地步了。她垂下头,心中认了命,眼泪也就止住了。她已经为自己争取过了,既然还无法改变命运,那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不为难哥哥了,是宝珠任性,这就回去了。哥哥便当做今天宝珠没有来找过你,等来日过了门,宝珠再仔细伺候哥哥。”
陈吉发见她如此,心中越发不忍,混乱的脑子里,总算捋出一句应付的话来。
“宝珠妹妹,这婚事,父母既已定了,我也不便再胡言乱语。然,妹妹心中想法,我也会尊重,回去再与父亲争取。但不管能不能成,今后我必善待你,不使你因嫁我为妾而受辱。”
说完这话,陈吉发抱拳向少女长揖到地,甚是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