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夫子的院落在都府街算得上偏僻,周围都是高门大院,就这里一隅竹林,进门立有石碑,左右挂着劝学名篇,拐进去是个小池子,假山花草,妆点别致。正面是夫子的书房,左右厢都是上课的地方。
陈吉发拿着回帖进门时,便有进出的小童打量他,待到门子将他引到课堂,那些小崽子们更是交头接耳,指点嬉笑。
一丝都不尊老……
门子将他带到最后排,与个懒懒散散的少年坐在一起。
“你好,在下陈吉发,兄台贵姓?”
“免贵姓苏。”那人懒洋洋答着,看起来同陈吉发差不多大,“你也是来补习的?”
“补习?”陈吉发不懂。
“哟,那就是初学?”那人勾起一抹坏笑,“这下可好,咱成绩总算不垫底了。”
哦,陈吉发秒懂,原来是个复读的学渣……
陈吉发扯起嘴角笑了笑,拿出书本温习功课。那家伙懒散的瞟了他一眼,露出轻蔑的表情。
后面陈吉发才知道,这位叫苏云生,是乡绅苏秀才家里的嫡公子。他爹让他读书,他偏惯爱游手好闲,打架斗殴,惹是生非,十六岁了连个童生都没考过。
简直有辱门楣。
苏秀才觉着可能是自己的教育方法有问题,于是狠下心,将儿子送到县城里,交给昔日同僚熊夫子,严加看管。
不过此时,陈吉发还不知道此人劣迹,正想看书,突然桌下哗啦一声,书籍笔墨散了一地,再看时,原来是屉子下面的铆钉被姓苏的抽了。
陈吉发皱起眉头。
“苏贤弟这是何意?”
“手滑。”
“手滑能滑到抽了铆钉?”
“谁叫你不理我了?”
“你也不该坏我东西!”
“嗨,多大个事?”苏云生懒懒的靠在椅子上,“你我来读书,无非是给老爹一个面子。瞧那些小孩,十岁便入童生,十六七岁便是秀才。只有如此,读书才有出路,你还在那里装腔作势什么?”
陈吉发盯着他无所谓的眼睛看了片刻,嘲讽的笑了笑,也不恼,将书本笔墨捡起,装在袋子里挂在椅背上,默不作声继续看书。
苏云生或许觉着无趣,用书盖着脸佯装睡觉。
这时,教室里陡然安静下来,熊夫子夹着戒尺和书本走了进来。他皱着眉看了眼最后排的苏云生,又冲陈吉发点了点头。
熊夫子让陈吉发跟着最小的孩子从基础上起,就是看他蒙学之后便没有读书,策论虽然有见地,但四书五经掌握不深,引经据典不够。
初学的小童都读《论语》,陈吉发也跟着读。但他读的有区别,都是带了句读的。
这是前两日他温书时,根据系统资料库中后世的版本,自己加上的句读。不然这个时代的书,竖版,没有句读,读起来太吃力。
旁边的苏云生起初昏昏欲睡,看到陈吉发手上的书本,竟然密密麻麻都是句读批注,顿时来了精神。
“哟,你还真有本事,给经书加注加句读,那可是大儒才能做的事情。”
陈吉发不想同他讲小话,可这家伙遇到能找乐子的事情就像牛皮糖,又伸手去拿陈吉发放在桌上的《大学》,发现竟然也做了大半的批注句读,好似刚刚他在温课的时候便在做这个事情。
再看那经过句读和批注的内容,哪怕是他这样的学渣,也能很快看明白意思了。
这可着实让苏云生惊讶万分。
苏云生正要找陈吉发细问,突然一柄戒尺“啪”的打在桌上,吓了他一跳。
抬头,熊夫子正生气的站在眼前。
“云生,上课莫要影响他人。”
是了,对于苏云生,熊夫子只是报答苏秀才在他落魄时的接济之恩,并不真的对这纨绔抱有希望。但他上课影响陈吉发就不对了,熊夫子挺看好这位新学生的。
苏云生倒是第一次在课堂上被熊夫子批评,他嬉皮笑脸的赔不是。
“夫子莫恼,实在是学生发现了个趣事。您看,陈贤弟的《论语》和《大学》上,竟都有批注句读!”
熊夫子皱起眉头,看了陈吉发一眼,后者摸了摸鼻子,也站了起来。接着夫子从苏云生手中接过书本,简单扫了两眼,表情便渐渐精彩起来。
夫子将书本还给陈吉发。
“你们两个年龄最大,听课时认真些,要给这些小同窗们做好表率。”
“谨遵夫子教诲。”
“知道了夫子。”
熊夫子没有在课堂上说什么,午间休息时,却点名让陈吉发带着书和他去书房。
苏云生在他身后挤眉弄眼,笑嘻嘻的,实属令人无奈。
这人是个大号顽童,有些小调皮,接触久了就知道他并无坏心。
陈吉发跟着熊夫子到了书房,后者让他将手上的几本书都给他看看。
“句读只做了《论语》,《大学》只做了一半。”陈吉发老实的双手奉上,“学生基础薄弱,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先读通顺了,再根据夫子的讲解,慢慢消化。”
熊夫子点点头,拿起两本书翻看起来,良久,才狐疑的抬起头。
“你真的只读过蒙学?”
“学生不敢欺瞒夫子。”
“嗯……”熊夫子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点了点头,将书还给陈吉发,“你这几天回家后辛苦些,抓紧将四书五经都读完,然后我来考校考校你。”
“夫子的意思是,学生无需管您的进度?”
“你本来年纪就大,按部就班去学,太过浪费时日。而且,老夫看你所做句读批注,皆有名家风范,若是能融会贯通,明年二月便可以参加县试。”
陈吉发有些惊讶,仅凭句读和批注,就能考童生?
他却是不知道,这个时代识字的人虽然多,但正经读书人很少,能给经书做句读批注的,都是当代大儒。他在系统内查的那些后世的句读和批注,都是集成了数百年间各家流派的思想,又融合了后世的价值观念,因此在熊广源看来,已经是颇有思想体系的大家风范了。
熊夫子见陈吉发表情,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吉发是被家里耽误了读书。不过没关系,好好努力,往后有为师帮你。”
陈吉发受宠若惊,连忙大礼谢恩。
就在此时,一抹鹅黄裙裾从屏风后闪过,陈吉发礼毕抬头,见着个蒙了面纱的女子走出,将一提食盒放在熊夫子桌上,冲两人淡淡点头,又飘然离去。
只有那双温柔明媚的清澈双眸,在身影消失的瞬间不经意回望,让陈吉发分外讶异,恍然愣神。
这女子,竟然就是先前两次碰到的那位姑娘。
熊夫子皱眉望了眼女子消失的方向,没有说话。转头又嘱咐陈吉发几句学习上的事情,便让他离去了。
苏云生见陈吉发回来,凑上来问东问西。
“嘿,老头跟你说啥了?”
“夫子说,要认真学习。”
陈吉发对他没什么好脾气,不过这人,死皮赖脸,做着讨人嫌的事情,却一直笑嘻嘻。
“我还以为他要和你坐而论道呢!哈哈,我爹和他的那些朋友,就喜欢讨论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陈吉发睨了他一眼,突然觉得,或许这小子也许本质并不算坏。
“你说经书虚头巴脑,啥事才是实实在在?”
“那还用说,当然是吃香喝辣,左拥右抱!”苏云生理直气壮,“瞧你这好学生的样子,肯定就没见识过花花世界,要哥带你去体验体验吗?”
陈吉发决定收回刚才的些许好感,死纨绔!
“谢了,我就适合死读书,读到死。”
“别这样嘛,兄弟,咱和那些九岁十岁的小童不一样。这么着,今晚春风阁,我请客?”
陈吉发看都懒得看他,只专心看书。
“喂,你不是吧?吃不吃东西呀,我这食盒是我娘亲手备的,味道可好了,来一口?”
“喂,说句话呀,不说我开吃了?!”
“喂……”
陈吉发忍无可忍,愤怒的站起来,却在看到苏云生满脸谄媚笑容,举着个虾仁饭团的那一刻又无奈的平静下来。
唉,怎么会遇到这么个同桌……
“你上辈子是唐僧吗?”
“啥?”苏云生莫名其妙,“要说我这人,的确挺心善的。”
陈吉发闭嘴,他就不该和这人说话。
不过,第一天上学,也的确准备的简陋些,就带了一块饼子,就着陈家自己的酱菜。苏云生非要挖他一半的酱菜,然后硬要把那个虾仁饭团塞给他。
两个大男人,就挺无语的。
不过,陈吉发很快释然,这是明代,是《水浒传》、《三国演义》诞生的明代,兄弟之间,讲究的是食同席、衣同袍、睡同衾,在后世看来可能整的跟弯了差不多,但在这个时代,就是最好的笼络人心的方式。
这姓苏的名堂不少,怪不得能混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