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李姓人家见他品行样貌皆出色,年纪也与自家女儿相仿,便收留在家做了个女婿。
伤愈后再去参军,五年攒下军功,回京受封忠勤伯。
“我找到三个你父亲当年的同乡,登门辨认过,与你那舅母所言无异。”
“加之我亲自询问忠勤伯夫人,她也说忠勤伯忘了参军前所有的事,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
“再比对你与他的样貌,忠勤伯李焕,必是你的生父闻善无疑!”
不似谢云章那般兴致高涨,闻蝉听完这些,只觉眼前一阵恍惚。
“所以,他已经不记得母亲……和我了。”
她猜想过生父始乱终弃,或是见利忘义,却没想到他也无辜,无辜到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存在。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叫她思绪软绵绵的,说不上悲又谈不上喜,反而开始畏惧见到那个人。
马车顶缀下的流苏轻晃,谢云章握住她的手。
“战场上刀剑无眼,伯父能保全性命已是万幸,你如今再与他相认,也不算晚。”
“忠勤伯府人口简单,后院只一位主母李氏,膝下有一双儿女。长女李缨今年十六,长子李绍年仅十岁。”
闻蝉点点头。
那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
她越来越紧张了,哪怕谢云章已打点好一切,确保忠勤伯是打算认她这个女儿的,她仍有种说不出的局促。
一个时辰后,马车终于驶至城西,忠勤伯府大门外。
门楣不如镇国公府那般巍峨气派,但胜在崭新精巧,一对眼镶琉璃的石狮镇守大门左右,炯炯烁出威严。
她放下车窗处小帘,忽然紧紧握住身侧男人的手。
谢云章便拍一拍她手背,“别怕,我陪你进去。”
闻蝉摇摇头,“我自己去吧。”
“你……也好,那毕竟是你的生父,我日后再登门拜访也不迟,这样,我就在外面等你。”
马车停驻没一会儿,大门处便有一个婆子,领着两名丫鬟出来问:
“是都察院谢大人,送我家姑娘过来吗?”
谢云章没应,转头就见闻蝉抬着手,急匆匆整起了发髻。
他将人一双手牵到身前,压低嗓音认真道:“很好看,你父亲必定会喜欢你的。”
“可是……”
像是怕她临阵脱逃,谢云章掀开织花帷裳,几乎要推她下车。
只最后抵着她脊背说了句:“去吧,小知了。”
他怎么知道这个乳名的?
来不及细问,伯府两名丫鬟已经围上来搀扶,将她带着的青萝挤到一边。
待她下车立定,谢云章从窗口探出来道:“今日公务缠身,便不上门叨扰了,改日再携薄礼登门。”
那婆子上前说了几句好话,谢云章眼光静静移向闻蝉。
见她被自己精心打扮一番,眼下又被三个丫鬟簇拥着,活脱脱已经是伯府姑娘的气派了。
闻蝉望见他薄唇张合,说的是:去吧。
她跟着那婆子迈进大门。
就如那门楣一般,忠勤伯府的庭院也胜在精巧,修葺得颇有家的味道。
那婆子一路上絮絮说着什么,闻蝉很少应,直至跟人走到花厅。
“伯爷跟夫人,还有公子小姐,都在里头等您呢!”
没有犹豫的机会,她被人簇拥着迈进去。
先是望见交椅上一对夫妻。
左侧男子瞧着约莫四十,绛色锦袍、犀角带,生着张俊逸儒雅的文官面,落在膝头的手骨节却过分粗大,一沉眉,一凝目,便是武将独有的杀伐威仪。
这就是她的父亲。
闻蝉盯着上方端坐的男子,仿佛满厅人烟消散,独独剩他一个。
她刻意拿捏的姿态忽然垮下,膝弯僵直,一步一步,眼睛眨也不敢眨,慢慢踱到男人面前。
那人也在看她。
可不同的是,他眼底更多是疑惑、怀疑。
“姑娘可是高兴坏了?都忘了给老爷夫人见礼!”
直到身后婆子出声提醒,忠勤伯都没开口说一句话。
闻蝉如梦初醒,后退一步,“见过忠勤伯、伯夫人。”
伯夫人李氏回以一笑:“好孩子,快免礼吧。”
花厅内,气氛凝滞。
李氏身侧还立着一双少男少女,她一一介绍过去。
世子李绍尚且年幼,已长成的李缨却是直勾勾盯着她,面色不善。
闻蝉平日极善交际,对着眼前一家四口,却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忠勤伯终于问了第一句话:“你叫什么?”
她答:“闻蝉,蝉鸣的蝉。”
男人点头道:“鲜少有女儿家取这个字作名的,想是出生时耽误了。这样,你既随了我的旧姓,便照旧姓闻,但将这名改了,改作婵娟的‘婵’,再记到李氏族谱上。”
说话间,他转眼望向身侧妇人,李氏点点头,算作认可。
却不想忽而听见一声:“我不想改名。”
一厅主子下人,都带着诧异地望向她。
“忠勤伯有所不知,这名是我母亲取的,我生在六月里,那时窗外柳树上蝉鸣声声,母亲便为我取名‘闻蝉’。”
忠勤伯是接不上话的,他早已忘了第一任妻子,若非有个活生生的女儿站在面前,他只当身侧李氏是自己唯一的妻。
忽然冒出个女儿,又提及那被他遗忘的元配,直叫他觉得愧对李氏。
只得随口道:“既是你生母遗志,你不愿改,也就罢了。”
气氛更僵了,自打闻蝉提及自己的母亲。
可是不该提吗?
她的母亲柳氏,嫁给闻善后从未有过好日子,挨着清贫,守着破屋生下自己。
离世时才二十三岁啊。
他就算不记得了,难道不该过问一句吗?
“行了,这些都是小节!”最后还是李氏打圆场,又道,“我听那国公府的谢三公子说了,你往前是在京做茶叶生意的,与他家四姑娘交好,这才叫他撞上。”
“如今既回了家,便还是做正经的伯府姑娘,不必自谋生路了,你觉得可好?”
谢云章在路上讲过了,他为自己重新编排了一段身世。
择去卖身、出逃、和离,这些最不堪的部分,要她只说寄居在舅父家中,以贩茶为生。
可这最体面的一点点,落到伯府门第上,也成了不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