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今日真是一个好日子。
傅明若站在学子之中,如同一株挺拔的青竹。她望向巍然耸立的宫墙和连绵不绝的宫殿,胸中不免激荡起来。
她按住自己的胸口,低声说道:“前世你没走到的地方,我替你走到了。你的魂灵也会保佑我,在今日殿试得偿所愿吧。”
“宣!众学子入殿——”
在内侍尖亮的声音中,学子们鱼贯而入。
傅明若跟着众人的脚步,昂首迈进了崇政殿。
“诸位平身。”
一道沉闷的声音传入耳中,不难听出声音主人的气息急促。
傅明若微微抬眼望去,只见远处华贵的龙椅上端坐着一个看不清神色的中年人。他微微抬手遮住唇角,正在闷声咳嗽。
这就是大梁国现任的君主安庆帝。
安庆帝虽已人到中年,践祚也不过三年有余。先帝年轻时还算励精图治,到了老年难免昏聩,犯下不少错,可他偏偏年寿极长。
待到安庆帝终于熬到上位,留给他的梁国早已不是当年国力强盛的样子了。
这几年亲政的心力交瘁,难免让安庆帝本就孱弱的身体雪上加霜。
傅明若的眼角瞟过侧殿重重的帷幔,看到那个隐隐绰绰的身影,她心下稍定,开始提笔作答。
两炷香的时间很快过去。
当最后一名学子放下笔的时候,内侍们上前收走了所有人的文章,并安排专人誊抄数份,分发给在场的诸位大臣。
片刻后,安庆帝放下文章,将刘相等内阁大臣召上前来。几人低声讨论了一番。
傅明若的目光一直锁定在那个面容清癯,隐隐被众大臣围拱在中心的老人身上。
他就是刘崇礼,刘丞相,是历经两朝的肱骨之臣,深受先帝的信任。
而刘婉言正是他老来得女,生下的嫡幼女。
想到前世刘婉言语焉不详的“后手”、“证据”,傅明若心中有个隐隐的猜测。
或许傅尚书的贪墨案,与这个看似德高望重的老人也脱不了干系。
“咳,傅明若是哪一位?走上前来。”
听到安庆帝突然叫到自己的名字,傅明若不卑不亢地走上殿前。
“不错!真是丰神俊秀,自有风骨。”
安庆帝看着站在殿前长身玉立,神色平静的傅明若,眼中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朕与众位大臣读了你的文章,都觉得文辞犀利,见解独到。没想到你竟如此年轻。”
傅明若微微拱手下拜,朗声说道:“陛下谬赞,草民惶恐。”
“朕且问你,你文中所说为今之计当以削除冗杂之弊为先,不知有何说法。”
“启禀陛下,愚以为如今冗杂之弊,一则曰冗费,二则曰冗员......”
傅明若神色自若,在殿前侃侃而谈自己这段时间的思考。
“哈哈哈,今日还真是‘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安庆帝发出了爽朗的笑声,一扫之前的满脸病气。
“传朕旨意,今日殿试,傅明若对答合宜,才辩出众,着封为状元,赐进士出身。”
一时之间,众大臣们纷纷点头,准备说些贺喜勉励之语。
殿内其他的学子也向傅明若投去了羡慕的目光。
“陛下且慢!臣有一事事关重大,不可不报!”
御史中丞突然出列开口,他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殿内和谐的氛围。
“陛下万万不可封傅明若为状元啊,只因,只因这个傅明若,她是个女子!”
话音刚落,大家都目光都不可置信地投向了殿中的人。就连安庆帝都不由得微微睁大了双眼。
御史中丞伸出手指着傅明若,声色俱厉道:“你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子,犯了欺君之罪,还有何话可说!”
面对这突然巨变,傅明若神色未改,好似早就有了预料。
她看了一眼气愤不已的御史中丞,又看向了老神在在,八风不动的刘相。
看来这御史中丞是刘相的人。
“回禀陛下。民女无话可说,民女确是如假包换的女儿身。”
傅明若向安庆帝下跪,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挂着晶莹的泪珠:“只是民女有天大的冤屈,不得不借此下策,来求陛下做主。”
刘相听到傅明若的话音,眼神轻飘飘地扫向御史中丞。
御史中丞急忙站出来,打断傅明若的陈情:“凭你有天大的冤屈,也不是你欺君的理由。堂堂金銮殿,怎是你能够肆意妄为的地方!来人,快把这个罪妇拖下去!”
原先还羡慕傅明若的考生们,如今都向她投去了嘲讽的目光,窃窃私语。
“没想到她这么肆无忌惮,竟然胆敢欺君。”
“真是荒谬,我们这段时日居然都在陪一个女子胡闹!”
“也不知这欺君之罪,圣上会如何裁决。”
安庆帝看着殿下闹哄哄议论的学子和愤愤不平的臣子们,狠狠皱紧了眉头。
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
但一想到这个女子居然愚弄了自己这么久,他还是闭上眼,默许了侍卫将傅明若带走。
傅明若被两个侍卫拖着带下殿去,但她仍不甘心,奋力挣扎着高声喊道:“我的父亲是元熙五十三年的户部尚书傅怀知,那年江州的贪墨案另有隐情,请陛下明鉴——”
安庆帝听到了傅怀知这个名字,眼神明显颤动了几下,神色也越加凝重。
刘相观察到了安庆帝神情的变化,眉心狠狠跳了一下,开口道:“江州贪墨案已成定案,你这个罪臣之女旧事重提,定是有人指使你的!将她打入大牢,细细地问!”
一刻之前还即将成为意气风发的状元郎,一刻之后就要成为阶下囚。
众人错愕地看着这一波三折的变化,一时竟都难以反应过来。
“且慢——”
一道低沉的女声从侧殿的帷幕后传来。
奇异的是,这道声音一开口,原先交头接耳的大臣们纷纷噤声。
听见自己等了这么久的声音,傅明若的嘴角终于几不可见地弯了一弯。
安庆帝也略感意外。他抬手制止了侍卫们的动作,转向帷幕,放缓了声音地说道:“皇后可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那道声音不急不徐地娓娓说道:“回禀陛下,臣妾只是感叹傅姑娘孝心可鉴,不忍心苛责这样一个孝义女子罢了。古有缇萦救父,今有傅明若为父科举。”
“臣妾想着,这十年寒窗不是一件易事,傅姑娘却能为父亲坚持下来。我大梁向来以孝治国,陛下又向来仁厚,怎么不能成全孝女的一片心呢。”
“皇后娘娘此言差矣。”
御史中丞迎着众人的目光站出来,大义凛然地反驳道:“天地君亲师,连君主都敢欺瞒,还翻出旧案,意图质疑先帝的裁决,这是大不敬!今日若轻饶了她,岂不是让人人效仿。”
“哦?中丞口口声声说欺君之罪,我看这傅明若除了是个女子,她的才学可足以选为状元呢,她的才能可没有欺君。”
那道女声先是语气平和,之后声音陡然转厉:“若是如此,那些尸位素餐,庸碌无能的官员岂不也是大大的欺君!”
“微臣惶恐——”
听到皇后的话语,大臣们纷纷下跪请罪,讷讷不敢言。
御史中丞涨红了脸,显然被皇后的强词夺理激怒。
他拱手一拜,义正言辞地对安庆帝说:“女子本该以娴淑贞静为要,隐瞒身份参与科考便是大大的不妥。要知这朝堂要事,岂能容女子置喙!”
“大胆!朕看你们这是借着傅明若之事,含沙射影!”
安庆帝勃然作色,他指着殿下伏跪的大臣们说道:“让皇后参与听政,是朕的决定。你们若是心生不满,只管冲朕来!”
安庆帝话音刚落,大臣们纷纷直呼不敢。御史中丞也惨白着一张脸,不敢再出声。
“陛下息怒,想来御史中丞也是一时情切,口不择言罢了。”
那道声音依然冷静自持,丝毫不为天子一怒所动容。
“现下的要事,还是完成这场殿试。”
安庆帝这才冷静下来点点头,重新拿起文章审阅。
而傅明若则被遗忘在一旁。
她静静地站在大殿的角落中,凝视着侧殿隐约的身影,思绪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