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颜漫无目的的走着，走着走着，他来到了乾莱山。这乾莱兰氏的仙府原本建在乾莱山西侧的圭象山上。十几年前，一场雷暴引发了一场大火。雷暴和那山火烧了整整一夜，仙府中多处建筑被烧毁。彼时，乾莱兰氏的家主兰珏枫本想着简单修缮，可当地的百姓们都觉得兰氏的仙府早已破败不堪，且名字听上去也不吉利，实在不适合为他们守护了数百年的仙门家主居住。在百姓们难却的盛情之下，兰珏枫无奈选择了迁府，将仙府安在了乾莱山最南端西水之畔的乾莱灵山之上。
乾莱山高耸入云，山顶直插云端，站在山顶，犹如登天境一般。
眼下，从天而下的灵障正包围着乾莱山。灵障内，震耳的雷暴=无休无止的惩治着滔天罪恶，正义之光的审判下，粉碎的白骨被不停歇的炸起、炸碎，无数亡魂在嘶声哀嚎。
“你回来了！”声音刚落，一只小手轻轻抓上了初颜的右手。
初颜垂眸看去，只见一个五六岁大的女孩正站在自己右手边。
“大家都在等着你呢。”小女孩拉了拉初颜，“我们快回家吧！”
家？初颜有些错愕，不知这个孩子在说些什么。她不想再理这孩子。可就在她甩开女孩手的那一瞬，她看到那孩子身后的荒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座大宅院。
晓月穿透乌云，跳到地上，又慢慢向前走，攀上了不知何时出现的那栋宅院，整个宅院被光照的透亮。
初颜的眼睛被那月光照的生疼，她闭上眼睛。眼睛闭上的刹那，两滴泪自眼角流出。
“吱呀”一声巨响传来。初颜睁眼，大宅院的院门正兀自打开。
满院白梅似铿锵笔墨生出的灵，披着繁霜轻雪凌寒而生。旧风萧瑟摇落了凄凄流光。迷途的老鹊绕树荒寻，声声低唤扰了红尘旧相识。
几片雪花飘落在初颜的睫毛上，化成水，很快凝成了冰。
那孩子拉了拉初颜的手，问“不进去吗？”。
初颜撑着不知何时已瘫软的腿，平稳着早已错乱的呼吸，点了点头，“进去。”
“好啊好啊。”女孩高兴地跳了起来，“他们看到我们回来，肯定会很高兴的！”
初颜不知女孩在说什么，一头雾水。
门口，有个身穿麻衣的人在扫地。看到初颜和那个孩子后兴奋的跳了起来，大喊“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
“小师妹回来了！”
“小师妹回来了！”
“小师妹回来了！”
十多名穿着青白色衣袍的人跑来，他们的腰间都系着大小颜色完全相同的玉牌，玉牌上似乎有字，可初颜却怎么也看不清。这十多人从左右两边跑了出来，围着两个人跳着，语调极其兴奋，“小师妹终于回来了！”
初颜瑟瑟然低下头，看了看旁边拉着那些人一同激动地蹦跳着的女孩，浑身汗毛不知何时全部立了起来。
因为包括那孩子在内，所有人的脸上都没有五官。
初颜是误入港口搁浅的孤舟，除了她以外，所有人都是欢喜的。
嘈杂不堪的人群中，一名男子拉开围着的人群。那人似乎很瘦，肥大的青白衣袍被风吹蓬，癫狂的摆动，衣摆里面似是空的一样。初颜突觉自己的心脏抽痛难禁，脖颈上带着的青绿色玉坠里的东西不安的撞击着玉壁。
初颜像是个痴癫的孩童，嘴兀自张着，话语却还在奔来的路上。
立于初颜旁边的女孩双手剧烈的颤抖。她抬起短短的胳膊，呈拥抱姿势。她的指尖在空中蜷曲，似是想抓住什么。
“荻松师兄，你来啦！”她旁边的小女孩凝着哭腔，嚷着。
荻松师兄蹲下身，将手中拿着的青白小袄披在女孩身上。他摸着女孩的头，声音极度温柔，“师父不是让你别回来吗？你怎么又跑回来了？”
女孩身子僵硬颤栗，双臂围着荻松师兄，却不敢触碰。她哽咽道“我记性不好，忘了。”
“回来便回来吧！” 荻松师兄双手摸着女孩鬓角的发，而后将她抱了个满怀，轻拍着女孩的背，道“你看看你，都快瘦成干了！得亏现在是冬天，要是夏天，你这一晒，可就能下酒了！”
“你也没好到哪去啊！”女孩的哭腔越来越严重，“不用晒都成干了！”
荻松师兄起身，拉着女孩的手“既然都快成干了，那就别跪着了！师父还没回来，我们先去伙房找茜嬷嬷弄些吃的。”
伙房外，一个中年妇人拿着木铲站在门外，脑袋四处晃动似是在寻找什么。
“茜嬷嬷，给我们弄点吃的吧！”
“小妖怪回来了！” 茜嬷嬷操着过分的热情跑了几步，将油油的衣袖撸起，而后，把初颜旁边的女孩抱了个满怀。
女孩的双手摸着茜嬷嬷干枯的白发，笑道“茜嬷嬷，你拿着木铲子我以为你这是又要追着我打呢！”
“不打了” 茜嬷嬷拍了拍女孩的头“不舍得打了。”
荻松师兄没有眼力见的打破了这温情的一幕，笑道“嬷嬷，给她弄点吃的吧！”
“你看我这脑子，一激动把正事都忘了。”茜嬷嬷放下袖子，激动道“锅里还有梅花糕，我去拿过来，你们先吃着。”
茜嬷嬷似是很激动，双腿绊了一下，这个人拍到了伙房的木门上。
“之前我爹总是罚我，一罚就是一整天。每天饿的不行的时候，你总是陪我来茜嬷嬷这偷吃的，茜嬷嬷每次见我都拿着木铲，追着我打。”女孩向前走了几步，面向伙房的方向，似是在看里面忙碌的人 “你看茜嬷嬷膀大腰圆，没想到她也有打不动我的一天。”
“人都会老啊！”荻松师兄很平静的笑着，“再说了，那木铲子什么时候打在你身上过。”
“梅花糕来了！”茜嬷嬷兴冲冲的走出房间，小心翼翼的端着手中的盘子。
初颜转头，看着茜嬷嬷手中的盘子，愣了半天。
“快趁热吃，我刚从锅里捡出来的。”茜嬷嬷将盘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敦促着初颜旁边的女孩。
那女孩拿起筷子在盘子里夹了夹，她什么也没夹到。
当然夹不到，因为那盘子里什么也没有。
初颜看向茜嬷嬷，只见有两行血渍正从眼睛应在的位置汩汨流下。
“好吃。”女孩抹了抹嘴，带着笑意道“和以前一样的好吃。”
“好吃就好！我记得还有肉，对了对了，有饺子，你最爱吃的荠菜饺子。你在这等着，我这就去给你做。”茜嬷嬷说完，踉踉跄跄的摩挲着往伙房里面跑。
女孩趴在桌上，像是燃烧殆尽的烛火，灭了。她蜷成一团，身子瑟瑟颤栗。初颜能听出来，她在小声的哭。单薄弱小的身躯挡不住唇齿边露出悲伤，反而使得悲伤更加突兀。
女孩在哭，初颜发现自己也在哭，灵魂和肉体都在哭。
初颜不知道自己是在为何而哭，伤感从何而来呢？想了很久，像是趴在崖边试图徒手从万丈深渊里捞取东西，什么也找不到，却又很焦急。
后来她认为自己找到了内心伤感的来源，因为她旁边的女孩也在蜷着身子抽泣，两人似是共享着感情。
“嬷嬷耳朵不好，听不见。” 荻松师兄将女孩环抱住，轻声道“想哭就哭吧！”
“混账！”低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和着愈发沉闷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愈来愈沉重，似是要将作闹的悲情踩死，不再让他们，扰人心神。
随着脚步声愈来愈近，与刚才一涌而出那十余人不同，那人身着青色玄甲，手中滴着血的仙剑还发着翁然的响声。
看到这人的刹那，旁边的女孩砰的跪下，初颜的双腿不受控制，也跟着跪下。不知为何，初颜的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紧张？害怕？还有一丝的期待。她感觉到自己和那女孩一样同步用膝盖往前蹭了蹭。
“爹！”初颜听到女孩唤这人爹。
“师父！”荻松师兄跪在女孩旁边，俯身叩礼，声音有些沙哑。
身着青色玄甲停在二人面前负手而立。那人厉声道“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和你说过再也不要回来了吗？”
“我忘了。”女孩仰着头，话中噙着笑。
“忘了？我看你是不把我的话当回事！”男人紧抓着女孩的手腕，像是拖拽一只死畜一样拎着它往回走，“你这般顽劣还有脸回来！滚，你滚回去！”
“爹！”女孩双脚艰难地撑着地，反手紧紧抓住男人的手腕，哀求着“我求您，您别赶我走。我没有地方可去了！您就让我留下来吧。”
“留下来？你留下来作甚？”男人使劲扭拽着女孩的胳膊，怒道“滚，快滚回去！”
女孩挣扎着，放声大哭。
青绿色玉坠里躁动的游灵终于撞破了玉壁，玉坠瞬间碎裂。玉坠里的游灵逸散至荻松师兄身边，荻松师兄的五官慢慢浮现。这人剑眉星目却不藏锋芒，容如美玉却不失柏松傲骨。
初颜记得这张脸。
心脏和魂灵皆被绞割着。无数匿在深处的记忆顺着刀口的缝隙钻出。
“他的魂魄都被分噬掉了，只有这一点残魂，救不了的。”
“那就把这些蝼蛄虫中的残魂拼接起来啊！”
“没用的，残魂太小，被引出，便会灰飞烟灭。”
“我求求你，我知道你一定可以救他们的。他们不能就这么死了，不能就这么死在这！”
“离儿，真的没用了！他的魂魄已散，尸骨不全，此别之后，便会永远消失。趁着现在他还能听见，还能说，听听他有没有想对你说的话，今后恐怕没有机会了。”
……
“离儿，为父问你，若有一族，全族被屠，单余一人生还，这生还之人该如何自处？”
“诛灭仇人，以祭亡灵。”
“若被诛杀之人恶贯满盈，罄竹难书，本就该死呢？”。
“我猜爹想要的回答是人既已死，何不以德报怨.可是我觉得这个答案太过于理想。世人皆知圣人当以德报怨，但他们却都忽略了圣人说的下一句，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灭族乃不共之仇，若是我，灭族之人尚在，我定会要他血债血偿。”
这些声音似无数双手在推着着她，无数支箭矢从四面八方捕射她。她不受控制的四下奔逃，最后心甘情愿的堕坠深渊。
坠下深渊不可怕，大不了粉身碎骨，起码不再有痛感。可她却迟迟坠不到底。
强烈的恶心感加之脑部持续不断的胀痛感让她灵神紊乱，灵神不断被自己的肉身驱逐、融合、再驱逐、再融合，直至灵神被削磨殆尽。
“好疼，好疼！救救我，救救我 ！”郭氏的求救声穿透黑暗，像是磨尖了利爪的猛兽，捆缚着初颜“孩子，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才能救我！”
黑，好黑！
“好疼，好疼！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才能救我！”
“好疼，好疼！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才能救我！”
“好疼，好疼！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才能救我！”
郭氏的声音铺天盖地的涌来，将初颜紧紧裹缚住。那声音似是有无数看不见的利爪，扎进初颜的皮肤里，放出无数只虫卵。那些虫卵吸她的血，食它的肉，再繁衍出更多的卵。所有数不清的卵在她的身体中，肆闹、招摇、高声大喊着：“好疼，好疼！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才能救我！”
抑制不住的嘶嚎声已和环绕在鬼吟声融合在一起。
梦魇！对，这一定是一场悲情大梦！
面前的这些兰家人都是梦中的魇怪，只要杀了这些扰人心智的魇怪，梦就醒了。郭氏就有救了！
初颜强撑着早已坍塌的精神，颤栗的手慢慢的滑下，一寸一寸的滑下，最终落到落白刀鞘上。
“好疼，好疼！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才能救我！”郭氏的声音越来越大。
初颜的手倏然发力，落白即将出鞘。
“凝神！”突然，墨殇的声音突然从耳边传来，落白兀自消失。下一秒，初颜整个人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