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当日,从各地入都的九品以上、四品以下官员分批次聚集在吏部大堂,在锦衣卫经历司的协助下,进行闰察。
闰察是考察九品以上四品以下官员政绩的重要制度,由吏部及都察院共同主持。主审官在听取被考核者的述职纳言后,会对考核者进行分级。考察成绩统一上交吏部,由吏部裁定官员的去留。
表面上来看,官员的去留,由政绩决定。可实际上,谁都清楚,考评成绩在考察前就已经敲定。花钱铺好路的,就算鱼肉乡民,只要传不到皇帝的耳朵里,那考评最少也是个中等,不至于丢官;没花钱上下打点的,就算政绩可观,也会被评差丢官。
由于有既定的暗规,每年闰察都没有太大的波澜。然而,今年的闰察却不同。
就在闰察接近尾声时,国子监博士徐忠杰突然指控国子监祭酒兼文选清吏司主事蔡钦贪污朝廷下拨的助学款,蔡钦被都察院当场缉拿。都察院派人连夜抄检蔡宅,在后宅荒井里捞出五箱官银,并在蔡宅发现了蔡钦与吏部侍郎杨琨的来往私信,信中多次提及吞扣助学款一事,此事导致杨琨也被抓。
司马聿清应旨前往朝宁殿时,周云琤正立于百官谱屏风面前。周云琤眼下乌青,整个人看上去没什么精气神。
“听春信说你这两日都没什么胃口。”司马聿清走到桌前,倒了一盏茶,递给周云琤“在想蔡钦、杨琨文贪污一事?”
“杨琨乃是宁保侯尚书令之后,出身于权势煊赫的贵胄大家,任职吏部侍郎多年,府库充实。蔡钦出身寒门,为人清廉,今年刚被破格提拔为文选清吏司主事。据我所知这两人并无来往,说这两个人合伙贪污助学款,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周云琤接过茶盏,暖着手,道“这些年,太后笼络各部朝臣,妄图建立属于自己的外廷。此次贪污案由都察院接手,都察院是太后的势力范围,徐忠杰是潘衍行弄进国子监的,潘衍行又是太后的人。这些都意味着此次贪污案与太后脱不开干系。蔡钦是你提拔上来的,太后因为某些我们不知道的原因想要除掉蔡钦是正常的。可杨琨也是太后的人,现已升至吏部侍郎。按理来说,太后不应该舍弃杨琨。”
“前些日子,徐忠杰大儿子和杨琨的嫡次子在酒馆中发生了争执,杨琨的嫡次子把徐忠杰大儿子的脑袋打开了瓢。” 司马聿清转动着百官谱屏风上杨琨的名牌,道“我在想会不会徐忠杰控告蔡钦贪污一案与蔡钦、杨琨合谋贪污案本就是两个分开的案子。”
周云琤低头思索半晌,道“你的意思是徐忠杰引杨琨入局是要为儿子报仇,而指控蔡钦贪污是为了除掉蔡钦?”
“我也不敢确定。眼下,都察院里没有我们的人。”周云琤抿了口热茶,长叹了口气“徐忠杰敢公然控告,想来他手里肯定握有足够证明蔡钦有罪的‘证据’。想要证明一个人无罪很难,可要诬陷一个人太容易了。”
司马聿清看向窗外:“蔡钦涉事怕只是个开始。”
当天下午,北城兵马指挥司衙门接到报案,有人在城东的臭水沟里发现了蔡钦夫人柳氏的尸骨。
司马聿清带着墨殇、初颜到达现场时,刑部侍郎姚宏君已封锁了现场。
“你看看你看看,舌头也被扒了,身上被捅了这么多刀。这是什么仇什么怨啊!”
“你没听说吗?这蔡大人表面上看上去,实际上是个大贪官。”
“听说了听说了。听闻这蔡大人贪污了朝廷下发的助学款,贪污了好几万两呢!朝廷去蔡家收缴赃款的时候,足足搬出十多箱金子呢!”
“是吗?这么多银子啊!贪污我们百姓的血汗钱,落到这么个下场也是活该。”
围观的百姓围成一圈,指指点点地议论着。
当天下午,少咸城内四大书院文江书院、裕鸿书院、银坛书院、关西书院集体罢课,要求朝廷释放蔡钦。周云琤为了稳定学生们的情绪,避免事情闹大,要求各书院分派代表入朝商谈。然而圣旨还未传达下去,在城中执勤的北城兵马指挥司就与文江书院的师生发生了冲突,北城兵马指挥司逮捕了书院的十余名老师。文江书院的学生一气之下放火烧了北城兵马指挥司衙门,数人受伤。
与此同时,国子监学生围攻都察院办事院,要求督察院释放蔡钦。
“放肆!”朝宁殿内,崔云溪听到北城兵马副指挥使孔丞带来的消息,怒摔桌上的茶盏,霍然起身,“这些学生们要做什么?要造反吗?”
“太后、陛下,”礼部侍郎付鑫伏跪于前,“文江、裕鸿、银坛、关西四所书院不尊礼制,讲授伪学,导致学生悖逆不轨、实属学院、老师之责。国子监学生不思学问,反而聚众闹事,扰乱朝纲。老臣斗胆,请求太后陛下严惩闹事学生、教师,关停涉事书院。”
“恳请太后陛下严惩闹事学生,关停涉事书院。”下面跪着的一众官员附和着。
“御史大人,”周云琤看向司马聿清“你怎么看?”
司马聿清转身看向脚边跪伏着的付鑫,笑问:“敢问付大人,文江、裕鸿、银坛、关西四院如何不尊礼制,讲授伪学?”
付鑫挺直腰板,看向司马聿清“大齐崇尚周礼儒学,而这四所院校的课程不以周礼儒学为主,反而讲学所谓的新学异志,大讲朝堂政治,诟病朝廷重臣。学者,操天下之是非。此等学院教出的尽是些大逆不道之徒,这些悖逆不敬之徒迟早会威胁社稷,理应被禁。”
“文江、裕鸿、银坛、关西四院虽为民营书院,却由数十名退休的翰林院文士授课,这两年来,四院共培养出数十名生员入国子监。国子监本就有议事之权,这些人作为国子监生员,也有议事之权。” 司马聿清道“再者说,大齐虽以周礼儒学为崇,却也崇尚不拘一格。眼下局势瞬息万变,固步自封的老观念救不了大齐。”
“国子监及生员确有议事之权,可君权在上,就算是言官,也不可超出君权来监察政治。这些学生还未入监便火烧北城兵马指挥司衙门,还把北城兵马指挥司副指挥使及多名小吏打伤,丝毫不把朝廷,不把陛下、太后放在眼里。” 付鑫甩了甩宽袖,愤然道“御史大人,您难道还想让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轻世傲物来拯救大齐吗?”
“动手的学生当然不应姑息。可是,付大人为何要对那些未动手的学生不依不饶?”司马聿清转头看向旁边的都察院御史崔彭,“学生们只不过是履行谏言之责,希望朝廷重视蔡大人贪污助学款一案罢了。”
“御史大人的意思是我们都察院在冤枉好人?”崔彭哼笑了一声,从袖袋取出一张认罪状,“太后,陛下,这是蔡钦亲笔画押的供状,他对贪污大罪、结党二罪供认不讳,人证、物证均在督察院。还望太后、陛下明鉴。”
春信上前,托接过染血的罪状,递呈给周云琤。周云琤简单扫了一眼后,递给一旁的崔云溪。崔云溪倒是看得很仔细,从头到尾反反复复看了两三遍。
“那些学生妄图绕过六部、内阁,左右圣意,实在可恶。”崔云溪拍案,怒道“皇帝,这些学生绝不能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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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殇听司马聿清讲完宫中发生的事情,放下手中的酒盏,道:“所以说,太后的意思是要严惩这些学生?”
“太后向皇帝施压,要求重洗国子监、关闭文江、裕鸿、银坛、关西四院。” 司马聿清道“过不了两日,关闭四院的圣旨就要下了。”
“听闻这几年此四院中有数十名生员入国子监。”初颜道“太后这么做,无非是想减少寒门学子的数量。”
司马聿清抿着酒,叹着气:“这件事情越发酵越大,再难扑灭了。”
墨殇:“既然扑不灭,那就浇盆油,让火烧的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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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内阁收到多封匿名检举的折子。一时间,助学款贪污案所牵涉的官员从九品小官到二品大员一下增至百余人,六部尚书、都察院御史、大理寺丞等一众大臣全部成为嫌疑人。
周云琤召开紧急朝会,听取百官意见。因此案牵扯人数众多,多有诬告嫌疑,周云琤与百官商议后决定暂不追究所有涉案人员的罪责,由刑部、都察院及大理寺重审助学款贪污案。
然而。助学款贪污案重审刚开启,便不得不被叫停。囬山山匪突然南下劫掠祁南六城,芜尊兵马逼临涂山堡。
祁南六城里,涂山堡与芜尊隔涞水相望,涂山大营是大齐与芜尊的最后一道防线。昨夜收到的急报,囬山山匪劫的就是涂山堡。
司马聿清一行人到达涂山都指挥使司时,天已大黑,新任都指挥使潍弨已候在门前。
潍弨是周云琤登基前的近卫之一。周云琤起事前,潍弨为周云琤张罗招兵买马,周云琤起事时带走了五千兵马,命潍弨领五千兵马守住祁南行宫所在地涂山堡。潍弨不负嘱托,替周云琤守住了涂山堡大本营。大家都以为周云琤继位,潍弨会被周云琤带去少咸,从此飞黄腾达。然而,周云琤却似乎忘了潍弨的存在。
“微臣拜见御史大人!”司马聿清下车,潍弨跪行大礼。
“快起来。”司马聿清将潍弨扶起,“你昨日送来的急信,说囬山山匪南下劫掠,芜尊兵马濒临祁南六城到底是怎么回事?”
潍弨起身,回道“昨日酉时,囬山山匪突然南下涂山堡,掠夺官仓内的官粮和金银,涂山大营八千士兵与山匪苦战半日,死伤五千余人,终将山匪撵回囬山。我们虽将山匪撵出涂山堡,可官仓内的官粮和金银被洗劫一空。屯兵于涞水南岸的芜尊兵们得到了山匪洗劫涂山堡守城士兵和都指挥使出逃的消息后,尽数拔营,横渡涞水。”
说话间,潍弨已带司马聿清、墨殇、初颜进了屋。屋子的墙上挂着涂山堡地形图,司马聿清来不及脱衣,进屋径直走到了地形图的前面。
司马聿清问:“现在什么情况?”
“对方一万先锋军从涞水中段渡河而来,均已渡过了涞水,离城楼还有大概六里距离。”潍弨手指滑点着涞水的中下游,道“另有四万兵马正从涞水上、下游渡河而来,半个时辰内,所有兵马将会全部渡河完毕。”
初颜不解:“涞水还未冰冻,他们为何现在过来?”
潍弨挠头,一脸茫然“不知道啊!”
司马聿清思索片刻,问:“你可曾派人向其他五城请求增援?”
潍弨:“泉州、南州、新云、南泾、沧溟邑五城今晨突遭囬山山匪的袭击,当地守军无暇顾及涂山堡,只答应尽快向堡内送粮。”
跟随司马聿清前往涂山堡的太仆寺卿蔡真跟着上前,道“去泉州苑马寺调马的人员汇报,泉州苑马寺今晨被囬山山匪洗劫,战马所剩无几。”
“梁沣之前答应过陛下若我大齐需要,会向我们支援兵马。”司马聿清又问“你们可曾派人去求兵?”
“求了。”潍弨急的都快哭出来了“派去梁沣的使臣被扣下,到现在都没回来。”
司马聿清蹙着眉,道 “那就是说如今在这城里能用的只有五千守城军和我带来的两千精骑。是吗?”
“除了这些人,今晨我临时招募了城中壮男千余人。不过这些壮男只扛过锄头,未拿过刀剑,顶不上什么用。”潍弨道“晋阳、槐东还有十余万守军,不若我们向晋阳、槐东两城寻求增援,大人觉得可行否?”
司马聿清两手背在后面摩挲成拳,思忖半晌,问:“芜尊先锋军的主将是谁?”
潍弨:“韩炳。”
“韩炳?”司马聿清顿了片刻,问“朝廷收到的主将名单里没这个人的名字,怎么回事?”
潍弨从袖中拿出一封密信递给司马聿清,道:“先锋主将本来是虎将赫拉青伊,可赫拉青伊昨日旧疾突发,芜尊国主便急招韩炳顶替赫拉青伊出征。”
司马聿清看完密信将其托递给一旁的墨殇,而后转头看向潍弨:“信上说韩炳刚从副将升上来不久,可信?”
潍弨点了点头:“可信。”
司马聿清眯着眼,上下扫了一遍涂山堡地形图,而后问潍弨“你觉得这仗我们该怎么打?”
“芜尊兵马近五万,都是精兵强将,我们眼下只有八千人且大半都鲜少上阵杀过敌,我们无法与之抗衡。”潍弨道“依下官看,为今之计,我们只能坚壁清野,将城中的所有百姓都集中起来,共同守城。然后再派人去晋阳、槐东求兵,等待朝廷和晋阳、槐东的援军到来。”
“坚壁清野?”墨殇拍掉落在初颜外袍上的雪,而后缓步走上前,问潍弨“大人觉得八千人能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