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颜问：“褚辉是修仙的，为何要我大齐的阴符？他可跟你说了原因？”
“褚辉没有告诉我原因。”冯文苳道“他只是说让我尽一切可能找到阴符。”
尽一切可能？那阴符后究竟藏着什么秘密？褚辉又与八年前涿城大败有何关系？
这一切，初颜一时想不通。她松开掐在冯文苳脖颈上的手，长叹了口气，站起身，问“你说褚辉让你在墨殇入涿城的当夜以正当理由率兵血洗南柯楼，你为何会想到与南羌主将阿勒敦和勾结？”
冯文苳面色有些为难“南柯楼虽然长期进行买卖消息的勾当，却与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若是想要名正言顺的端掉它，我能想到的便是利用北荻。八年前涿城大败后，先皇便与北荻各部议和，为了稳住北荻各部，每年我都会出使北夷，送美人和纳币到北荻各部，而北荻的对接人便是阿勒敦和。那阿勒敦和粗暴好色，为了安抚住他，让他能为我所用，我也只能不间断的给他送去美人。他倒是很守信，半月前，按照我筹划好的，他带兵南下屠了涿城，我便顺势将通敌卖国的罪名扣在了南柯楼的身上。”
“就算阿勒敦和兵权在手，出兵南下他国也是需要北荻王的首肯。”初颜踱了几步，审视着冯文苳“难不成，你与那北荻王还做了交易？”
“这……”冯文苳低着头，抿着嘴，满脸羞愧“我确实与那北荻王做了交易。”
初颜蹲在冯文苳面前，掐着她的下巴，问：“你做了什么？”
“八年前涿城被攻陷后，数万北荻骑兵屯兵嵑甲山下。我奉先皇之命率五万兵马北上。北荻数万兵马皆是精兵，我五万兵马怎会是他的对手”冯文苳顿了顿，瞟了眼初颜，小声道“于是我便私下见了北荻王，与他做了个交易。”
“交易？”初颜“什么交易？”
冯文苳：“只要北荻王说服其他四派退兵，我会每月运百车蒿草、粮食、金银珠宝、美人送给北荻各部。而后，想办法把涿城送给北荻。”
“蒿草、粮食、金银珠宝、美人……”初颜呆呆的重复着，想着这些年满城饿死的普通百姓，想着数年也恢复不了的国力，无比开心的笑着“你是在用百姓的命，在用一国的命来换取你的乌纱帽啊！”
冯文苳一脸无奈的摇着头，伤感道“我也是没办法，若是鸡蛋碰石头，我们这五万多人活不了，皇上活不了，大齐的所有百姓也都活不了。”
“涿城一战后，你多次做为使臣，屡次出使北荻，与北荻王签订了长达五年的和平盟约。”初颜麻木的看着冯文苳，问“这五年盟约后面的代价又是什么？”
冯文苳一脸悔恨，低着头，轻声道“除了付出双倍于我刚才说的那些以外，每月将死囚运到北荻。”
“死囚？”初颜蹙眉看着冯文苳，惊问“你什么意思？”
“我猜是北荻连年征战，北荻的骑兵损失惨重，北荻王想要扩建骑兵，需要大量的壮男吧。”冯文苳道“我会想办法在那些死囚行刑前把他们转移出大牢，送给北荻王。”
初颜瑟瑟的发着抖“百姓与他人的性命在你眼中只是为你和你儿子铺路的石砖，是吗？”
“我不做这些，死的人就是我！”冯文苳义正言辞道“反正死囚早晚都要死……”
初颜的五指狠狠地掐在冯文苳的颈上，沉声道“你这个十恶不赦的奸臣。”
“奸臣？”冯文苳疯魔的笑着“没错，我是奸臣。姑娘，你可知从古至今为何总是奸臣得势？”
初颜身子微僵，“你想说什么？”
“奸臣从来都是上位者欲望的投射。”冯文苳大声道“奸臣即圣意！”
冯文苳的话太过刺耳，以至于初颜本能的关上了听觉。
耳边，是黄沙盖不住的长刀箭鸣、萧飒啼叫，是黄土化不开的十万亡魂的日夜呐喊。
谁能想到，掌管天下兵马的人残民害理、私通外敌，内耗国家；一朝天子妒贤嫉能、昏庸无道。
初颜想说荒唐，可想着想着她又觉得这有何荒唐？
百姓都知忠贤好，可他们不知道他们眼中的忠贤之人不过是带着一张悲悯面具，装作清风明月的样子，实际上踩着的无辜之人的尸体，欲壑难填。
在这天理崩裂的喧嚣乱世里，若不剃掉所谓的仁义道德，磨尖利爪，人该如何活下去？
她起身，从榻边拿起了冯文苳的袍子，拍掉上面爬着的蟑螂，问冯文苳“我最后问你一遍，我爹给左相的阴符在哪？”
冯文苳犹豫了片刻：“在冯府祠堂中我祖父的灵位里。”
初颜：“你刚才说褚辉让你把这个阴符交给他，怎么交？”
冯文苳：“下月初九，也就是半月后的戌时，他会在乾莱山山脚等着我。”
“我会带着阴符替你赴约。”初颜将手中的袍子甩给冯文苳“你可知莲月在哪？”
“她”冯文苳支支吾吾地道“她在虎豹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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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郊虎豹营的营地中，中郎将李彦广和一众将士们围坐在帐内，饮酒寻欢。管弦逶迤，轻舞缦缦。整个夜晚摇曳着酥人骨的丽色。
“妈的，不识好歹的东西，老子能瞧得上你是你的福气。馆子里卖的搁我这装什么清纯。”
随着脸上一阵灼烧的庝，莲月觉得自己又被拉回到深渊里。男子燥热粗糙的皮肤在她的身上掠夺，腥臭的呼吸打进她的毛孔里。
她不住干呕。
“妈的，竟然嫌弃老子！”
和想象中的一样，男人的声音未落，鞭子已狠狠地抽打在她的身上，抽打出火辣辣的庝。
莲月被暗流不断冲击着，那暗流似箭似刀，钻心蚀骨。她咬紧牙关，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尸体，不发任何声音。
“叫啊你倒是叫啊！再不出声我他妈的弄死你。”男人的声音狠狠地砸进莲月的耳边。
莲月攥紧拳头，她的意识出现了模糊。她似乎看到了父亲正在灶台边给她煮着米粥，母亲正在他的旁边缝补着衣裳。她还看到了一个白衣翩翩的书生撑着一把伞与她一起行走在江南烟雨中，看到了一个女孩正跪在她的床前，拿着一块糕点，温柔的喂她吃下。
于是，莲月的嘴角扯出了一抹笑意。
莲月以为自己死定了，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结束这荒唐的一辈子时，男人的声音突然停了，有什么腥臭的东西喷洒在了她的脸上。与此同时，一旁沸腾的淫笑声，哀求声、喘息声和尖叫声也同时消失，片刻的沉静后，耳边是刺耳的惊叫声和杂乱的逃窜声。
“头……头……”
莲月发觉到手可以动了，连忙摸索着拿起旁边的一件衣服，披在身上，蹭着后面的墙坐起。
初颜走到床边，将脚边的人头踢到一边。她脱下自己的外袍，将莲月紧紧包裹在里面，哽咽着：“莲月，别怕，是我。”
“姑娘？”莲月动了动黏在一起掉白皮的嘴唇，哑声道“是姑娘吗？”
初颜将莲月抱在怀中，哑声道：“是我。”
莲月头埋在初颜的心口，放声啜泣。
“对不起”初颜将莲月抱起，轻声道“我带你走。”
帐门外，中郎将李彦广正带着数千兵将赶来，见墨殇一人站在帐子门口，高声大喝“哪来的鼠辈，竟敢闯我虎豹营！”
墨殇摩挲着搭在腰间的指尖，声音极冷：“李彦广？”
李彦广旁边的将士手持长剑，喝道“放肆，哪来的鼠辈，吃了熊心豹子胆，我们李将军的大名岂是你这能叫的？”
“哦？叫不得？”墨殇笑道“难不成你们将军的名字不堪入耳，恶臭难听？”
“你……”
“你他娘的敢来这闹事，找死是吧！”说话间，李彦广手中的长刀已出鞘。
墨殇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一道闷雷顷刻间打下，尖锐的鬼嚎声从地底传来，几十只厉鬼扒地窜出。那些恶鬼胳膊、腿胡乱安在身上，撑着身体，脑袋反贴在后背上。
李彦广身后的将士们见之，四处窜逃。
“这……”李彦广脸色铁青，哆哆嗦嗦的举着手里的剑，脚跟捯饬着不停后退，瑟瑟道“这是什么东西，你做了什么！”
墨殇像是摸孩子一样轻轻摸了摸旁边厉鬼的头，冷笑着，说“这些故人想您想的紧，这不，我就带他们来见见您。”
李彦广瑟瑟的退后了几步，后背紧紧贴在旁边的粗树上，恐慌着：“故人？你在说什么？”
“李将军，三年前，你奉夏权之命去棫州筹措军粮，棫州谯明村的百姓拒不上交朝廷发放的赈济粮，你一怒之下便令手下的士兵杀了拒不上交粮食的四十七名村民。这事你还记得吗？”
“我……”
李彦广当然记得。
三年前，周边国家屡屡来犯。先皇下令强制征兵征粮。李彦广时任户部的小官，他奉命下棫州征粮。
棫州谯明村是棫州最北端的一个小村庄，紧挨着嵑甲山。十六年前，乾莱一战，嵑甲山发生了严重的山体滑坡，地面开裂，海水倒灌，戾化的妖灵于山下肆虐。棫州谯明村的百姓几乎死了大半，良田一夜间寸草不生。乾莱一战后，棫州、涿二城又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饥荒，村中只剩下了四十七个人，全部靠着一点点赈济粮过活。
李彦广到棫州谯明村时，村中的这四十七个人全部跪堵在村口不让李彦广一行人进村收粮。
“李大人，求求您，这些粮食是我们的命，求求您发发慈悲，给我们一条活路吧!”
“是啊李大人，我们的余粮加在一起也不够那些富贵人家一日的吃食。大人，您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求求您可怜可怜我们，求您别把我们的粮食拿走！“
那些人身子几乎弯进了泥土里，极致卑微，极致低贱。
乱世是百姓们最不喜的时代，本来就是马蹄猛兽脚下的蝼蚁，乱世一来，他们就会被碾成渣。可对于官员来说，乱世和灾殃却是他们倾轧敌手往上爬的最佳时间。
彼时李彦广只是一个小官，他出发之前夏权已经暗示过他，若是此次征粮一事办的漂亮，他就会官升一阶。
李彦广与那些‘不讲理’的村民纠缠了半晌，见那些人顽固不化，他一气之下杀了这四十七个贱民，在全村收了一袋子米粮后，愤愤离开。
他从未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站上至高之位的那些人，谁不是撇下了无用的良心人情，带着一张自己都作呕的仁善面具，踩着愚者的骨血，行使着自己的特权。
古往今来，皆是这样，都是如此。
“我没做错，我没做错。”李彦广咆哮着，不停后退，急于想找一个可以倚靠的地方。
“没错？你竟觉得自己没错？”墨殇惋惜地长叹着。
“我彼时若不杀了他们，我的任务就完不成，完不成死的就是我。” 李彦广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这么有什么不对！”
“既然你觉得自己没做错，那我便没什么说的了。”墨殇轻轻摸了摸旁边的厉鬼，柔声道“你们且去吧！”
刹那间，那四十七个厉鬼如离弦之箭，悲鸣着冲进李彦广的体内，李彦广惨叫着被阴黑的戾气吊起，身体顷刻间由内向外的崩裂，血肉如岩浆迸发一样急涌而出，赤黑色的脓血如暴雨般倾泻。
淋上了鲜血，那些厉鬼骤然间有了生气，身形渐渐清晰。
那都是些瘦到极致的人，有老，有少，还有刚出生的婴孩。
而在这些人中，初颜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个人正是前日他们光顾的那家包子摊的老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