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颜愣了片刻,冷笑自嘲道:“这小儿都知道,当然是因为秦轸战败。”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谁都不能保证百胜无漏。”墨殇道“在我看来,战事前后国本亏宕的根本原因不在秦轸,而是在掌握国柄之人无能。”
初颜着蹙眉,低声道:“你说什么?”
“就像墨璟今晨跟那些暴民们说的,福祸在君。为君者,不理政事,废祖基业,权柄外借。皇子们为争权柄外通诸侯,内结朋党,谋私便,荒国事,制定了一系列耗国误国的政策。文臣武将相互勾结,朝廷无人,奸臣当道,忠臣死于非罪……这些种种,皆说明当时的朝廷腐化透顶。俗话说‘官失能者其国乱’(1),八年前涿城一战来说,彼时无论战后结果如何,大齐都会衰亡。”
“先皇常年沉溺于淫佚之乐,专修黄老之道。朝政由六位皇子及其朋党全权掌控。朝臣不虑国事,纷至奸臣之门,以获私利。为立私朝,进心腹,在六子的默认下,国家旧法完全被废,改换新政。为进朋党,卖官变得合法化。有才能的智术之臣被污而下,奸邪庸常反扑而上,私朝之主高于先皇。百官宁至六子私朝不至人主之庭。为强化私朝之力,六子卖国求荣,通过‘同岁’政策,废止了皇子、大臣不得与诸侯国盟交的规定,皇子、大臣出卖国家人力、财力以求其他国家的支持。除此之外,先皇权柄外借直接导致兵权外置,兵卒私有。军权不在君之手,君失威外贼起,外贼起则国必亡”初颜道“我在想,或许,周云琤复冯文苳兵马大元帅,将他捧上神坛,就是为了重拾国柄,处理朝中的朋党。”
“没错,所谓杀贵大,赏贵小(2)。只有杀至贵之人才能震慑三军,同理,只有诛杀至尊之人,才能震慑权臣。” 墨殇道“不过你放心,周云琤不会让冯文苳这么早就死,你若是想问他什么,待你我择日入宫之时,你去问他便是。”
初颜不知为何,刚刚沉的要死的脑袋骤然间变得清明起来。义父说面前这个人是千古罪人?
然而,有人和她说过,耳目皆为虚,越是昭然若揭的真相越是谎言。
十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初颜垂眸问:“你既然知道我会去林府,想来也知道我与褚辉私下有联系吧!”
“是。”墨殇给自己倒了一盏冷酒“我知道。”
“为了套出左相的下落,我已将墨氏的地图告诉了褚辉。”初颜将手中的勺子放下,盯着墨殇的眸子“公子眼下准备如何处置我?”
“你放心,那夕梅山除了你我,别人都无法擅进。”墨殇抿了口酒,道 “至于我手里的东西,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
初颜此刻对上的是一双凝满柔情的双眸和微扬的唇。
烛火的青烟蒸暖了铸久的孤傲,噼啪中灼烧着的是那凝久的寒。
心字香已烧了一半,墨殇身上那幽淡的花香与初颜嘴中的甜纠缠在一起。
初颜的心跳凭空漏了一拍。
墨殇问:“关于八年前的涿城一战,你想和我说说吗?”
初颜喝了一口甜粥,问:“你想知道什么?”
墨殇笑道:“你想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初颜想了想,道“八年前,春分刚过,北荻六万骑兵南下侵犯。彼时周帝对战事漠不关心。下面的官员们上行下效,为了自保弃城而逃。”初颜道“于是不到一日,那北荻便踏平岷山北部三郡,过岷山,在棫州屯兵,与大齐朝廷隔着叾宁关相互对峙。”
“秦轸连夜进宫,申请出征。七日后,秦轸领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北上御敌。北荻骑兵死守棫州城,两月不出。秦轸派人截了北荻的补给粮,并派五千轻骑分左中右三方于一日内不停迭袭,北荻军心彻底被扰乱。当晚,秦轸率五万兵马突袭大营,其他五万兵马分三路奇袭。主将哈丹不敌,领兵退回北夷。”
“战事的目的已达到,秦轸准备撤兵。”初颜右眼不住乱颤。她按在眼角的太阳穴上,闭上眼睛,继续道“就在班师回朝的当日,秦轸突然接到朝廷急报,令秦轸务必北上,趁机灭了北荻。”
“许是其他五部见中原人入侵,心生惧怕,怕没了北荻的牵制,中原下一步便会挥师北上,踏平北部所有游牧民族。又许是从北荻骑兵南下开始就是那哈丹的局,他们就是想把中原的士兵引入北荻境内。”初颜闭着眼,耳边铁蹄的声音愈发急促,萧瑟的黄沙让她无法呼吸。她瑟瑟然,道“据说,秦轸入北夷边境不到五日,便被打了出来,带着剩余的几万残兵退守涿城,一呆就是小半年。这小半年,我们没有收到任何家书,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墨殇:“北荻地势平坦,风沙频发,且无险阻蔽塞之地。大齐士兵不识地形,贸然进攻不但会被骑兵们耍的团团转,还会被北荻骑兵轻而易举的断后、被伏击。从你刚才说的那些来判断,秦轸非有勇无谋之人,那为何他明知入境必败却领着大军贸然出兵?”
“除此之外,涿城圮地险隘,崖谷陡峻,止车御骑。”杯中酒饮尽,墨殇讲盏放到一边,道“秦轸手中尚有八万余兵马,只要死守要塞,北荻骑兵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这么说的话,他又怎会临阵投降?”
初颜急道“我父亲不会投敌。”
墨殇抿着杯中的茶,嚼着碎茶渣“你觉得先皇为什么执意要秦轸务必北上?”
“按彼时的军情来说,乘胜追击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初颜看着墨殇的笑,突然想到了什么“难道你想说先皇是想除掉我父亲所以才让他北上?”
“这些事情怕是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吃完饭,墨殇拉走了不情不愿离开的墨念音。
宿缃进屋时,初颜正歪靠在床边。
“让你找的人都找到了吗?” 初颜慵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侯东斌昨日在城门口带走的孩子找到了,在侯宅旁边的医馆中。至于那个老翁嘛……”宿缃走到桌边,斟了一盏凉茶,道“我在荒郊找到他时,他已经断了气。”
初颜眼睛紧闭。
宿缃猛灌了一盏茶,咬了咬口中的碎渣,漠然道:“关于侯东斌,你可有什么想说的吗?”
“你想知道什么?”初颜疲惫的叹了叹气,身子一歪,就要躺下。
宿缃放下茶盏,两指掐着初颜的下巴,将她的头抬起,“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想死!”
初颜盯着宿缃的眼睛,笑问:“我想死就能死吗?”
宿缃怔了半晌,沉声道“我记得我跟你说过,刺杀侯东斌的任务早就被主人驳回了。”
初颜拨开宿缃掐在下巴上的手,在下巴上揉了揉,道:“我会跟他解释此事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宿缃冷笑着,道:“我的命和你的命早就连在一起了,若你生事,我这条贱命怕也要折在这了。”
“你放心。”初颜道“我那义父还需要用我来操控墨殇,你和我的命一时半会丢不了。”
宿缃起身,倒了一壶茶,递给初颜,问“你为何执意要杀侯东斌?”
初颜接过茶盏,道:“因为他该死。”
宿缃:“据我所知,侯东斌的手上可没沾血。”
“没沾血?”初颜大笑。
窗外的阳光似是调皮的孩子,笨拙的翻过窗子,跳过红木桌,摩挲着爬过地面,攀上了初颜的身。
初颜垂眸,停留在腿上的光像是孩子的脸。初颜静默半晌,看向宿缃:“宿缃,侯东斌的手上没沾血,身上却背着数不清的人命。”
“人命?”宿缃微惊“怎么说?”
“人人都说侯东斌是善人,身处陋室,却省吃俭用收养、救治着无家可归的孩子。先皇感其善举,特封其为门监校尉,赐他良田。可宿缃,如果我告诉你,你在郊外发现的老翁正是侯东斌的人杀掉的,而侯东斌之所以救下那女孩,是因为他要把女孩治好然后转卖到青楼,你还会觉得他不该死吗?
宿缃怔住了:“什么?”
“还有姚贤栩,什么收养孤儿、赈济穷人?他不过是为了他姚家的产业,找有姿色的孩子爬上那些想要打通的高官的床,一步步踩着孩子们的命往上爬罢了!”
宿缃似乎亲眼看到无数女孩夭折在金色官道上,被踩烂融进污泥中。一时,冷汗狂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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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往年相比,今年的早寒日似乎格外热闹。恰逢郡主与北荻和亲,朝廷不仅为各地百姓无偿发放官制的祈福灯,在各地开仓放粮,还在各地的城门口搭台唱戏,大摆为期七日的流水宴。
一时间,好不热闹。
宿缃为初颜简单梳洗打扮了一番,墨殇接回山河后,一行人便匆匆出门。
街巷的左右两边,都是卖祈福灯的商贩。墨念音极其激动,挨家跑,恨不得趴在摊子上,挨个祈福灯都摸一遍。
“这个,亮。”
“花的,好看。”
“姐姐,兔子,小兔子,好看。”
墨殇也很宠着墨念音,不管她喜不喜欢,只要墨念音碰过的,他都会花钱买下。
然而,初颜的兴致并不高,她像是个行尸走肉一般,呆呆地被他们带来带去。
“这个花灯怎么卖?”墨媱指着最上面的一个极其素淡落着灰的花灯,突然开口。
卖货的老伯先是一愣,而后再次确认道:“姑娘想要那个花灯?”
初颜看了眼那花灯,一时不知墨媱是不是眼神有问题。
一般来说,花灯上面画着的不是吉宠祥云,绚烂美景,就是比翼鸳鸯,总之就是怎么讨喜怎么来。然而墨媱所指的那个花灯却不同,那个花灯上面就是月光下临水照容的老媪,面容苍老,憔悴。而且这祈福灯的灯芯怕是坏了,比其他祈福灯相比,暗了不知多少倍。让人越看越觉得凄凉。
墨媱点头,道:“是的,我想要那个。”
“姑娘,这个祈福灯不是卖的。”老伯将那祈福灯拿下,从后面抽出一张纸条,道“姑娘若是想要的话,只要给出一句诗。若是姑娘给出的诗句与我手中纸条上贴着的诗句一样,那这盏灯,我就直接送给姑娘了。”
“这倒有趣。”一旁的墨璟看向那卖货的老伯“可有上联或者提示?”
“没有”卖货的老伯道“这灯就是谜面。”
墨璟看着那灯面,想了想,道“春来春去催人老,老夫争肯输年少?(3)”
卖货的老伯将手中的纸条打开,对了对上面的字,摇了摇头“不是。”
墨璟又猜道:“朱颜渐老,白发添多少?(4)”
卖货的老伯又是摇头。
墨媱想了半晌,沉声道:“但恨故人远,此乐谁与同。(5)”
那老伯看了看墨媱,又看了看手中的字条,来回对看了半天,惊道:“对了对了,完全正确。”
墨璟有些吃惊的看向墨媱。
“不知姑娘是哪家的千金?” 卖货的老伯将祈福灯递给墨媱道“这么多年了,还没有人能对的出这句诗。”
墨媱接过祈福灯,笑了笑,道“不是什么千金,碰巧了而已。”
“砰!”就在这时,一阵巨响传来,五光十色交织在一起,漆黑的夜被打的透亮。
“开始了开始了!”
“咱们快去城门口瞧瞧吧!”
堵在街上的人们纷纷拿着祈福灯,兴致勃勃的向城门口走去。
墨殇问初颜:“想去看吗?”
初颜摇了摇头,道“太闹,不想去。”
“那我们去别处看看吧!”墨殇说着,领着一行人向相反的地方走去。
过了主街,明显感觉到节日的氛围慢慢淡了下去。街巷边也有卖花灯的摊子,可摊子的数量肉眼可见的减少,花灯的质量也越来越差。待一行人行至坊外偏街的时候,街上一个摊位都没有了。
拐了几个弯,一行人出了坊外偏街。
眼前一片望不到头的荒林,眼之所及之处,皆是一幅衰败不堪之景。干裂的土地上枯枝遍地,荆棘草齐膝。枯树干东倒西歪的压在早已干裂的土地上,一眼望去,完全没有可以顺利行走的道路。除此之外,一股刺鼻的臭味扑鼻而来,苍蝇乌鸦乱叫着让人汗毛倒立。
初颜提着裙摆腿擦着枯枝往前走了一步。
“等下”墨殇拉住初颜,道“路不好走,我牵着你。”
“谢谢”初颜道了谢,而后被墨殇拉着小心翼翼的往前走。
越往前走,臭味越大,就算可以不去呼吸,那味道似乎也能顺着人的皮肤钻人的身体里。苍蝇乌鸦在身边乱飞,似乎下一刻,成群的苍蝇乌鸦就会把人带走。
这里是个垃圾场,左右两边都堆满了成山的垃圾。有酸臭的味道 是正常,可这味道比起酸臭而言,多了浓浓的腥气。
几人忍着恶心,在荆棘地里行了小半里地,终于出了荒林。面前,是一个荒废的宅院。宅门被砍的稀烂,石墙被从中间推倒。地上满是早已碎烂的冥纸,冥纸下昭彰着的是深褐色已经干涸的血渍。血渍中间是一个被劈砍过已然裂开的棺椁。
初颜停在门口,脸早已没了颜色。
面前他们所在地,不是别处,正是原赤阳将军府。
八年前,赤阳将军秦轸投降,全府之人被暴民砍杀后,先皇为平民愤并未将那些被砍死的府中人运走埋葬,而是直接下旨封了门,命道士们在赤阳将军府外贴上七七四十九张死咒,诅咒他们世世堕入畜生道。
那些暴民们见先皇对里面那些罪人的尸体不管不问,便得了机会替天行道。那将军府的大门被他们砍碎,他们将府中之人砍死还觉得不解气,连续一个月,他们不是油泼,就是用斧砍。把府中人砍成了碎尸块。
此刻,无数张血肉模糊又煞白的人脸飘在初颜眼前。他们哭着,咆哮着,狰狞着大声哀叫着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杀我!”
“放了我们,你放了我们,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求求你放过我们!”
“你们行行好,放了我,求求你放了我、!”
……
初颜无法再想,她跪趴在地上,如服用了牵机药,痉挛抽搐。被凌迟的庝让她几乎喘不过来气。
地上碾成齑粉的碎骨是让人窒息的梦魇,瞬间会爬上身,钻进她的骨血里,抓着她,缠着她,拉着她在地狱中沉沦。
一旁墨念音不知为何,突然间趴跪在地上,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