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庚十三年,涿、棫州、建康、晋阳、槐东大旱,土石皆焦,死亡人数一万三千五百三十人,朝廷拨五十四万石赈济粮、银五万三千两赈灾,遇难人数大减,灾情被控,百姓诉灾请求均解决;玄庚二十七,大齐遭到百年不遇的饥荒灾害,棫州、涿、三城又遇寒潮,死亡三万零三百一十人,朝廷拨七十五万石赈济粮、赈济棉、银七万两赈灾,遇难人数大减,灾情被控,百姓诉灾请求均解决。今年年初,祁南六城突降暴雪,暴雪持续一月有余,死亡九千七百人。朝廷拨十五万石赈济粮、赈济棉赈灾,遇难人数大减,灾情被控,百姓诉灾请求均解决。”一片枯叶落在林宏肩头,林宏顿了顿,将枯叶握在手心,“每遇灾祸,朝廷都会下放赈济粮、赈济棉及赈济银赈灾,灾后上交朝廷的灾状上总会附上这样一句话‘遇难人数大减,灾情被控,百姓诉灾请求均解决。’
司马聿清笑了笑,道:“灾状上出现这句话,这人再怎么懒政,该年的考课也是中等打底。”
“文大人。”林宏坐在木桩上,看向文继平“敢问今年年初的雪灾前后,提刑按察司收到了多少封百姓诉灾请求?”
“这个嘛……”文继平瞟了眼司马聿清,咽了口唾沫“我记得大概有一二百封。”
“单束宁村就有六百多名村民。”林宏拿了根木棍,在地上比划着“我记得在年初的雪灾中,涂山堡东部十余个县城受灾严重。那些县城的人家加起来,算算怎么也过万了吧!数万人受灾,可百姓的诉灾请求不过百余封。”林宏转头看向司马聿清“御史大人,您说这是何原因?”
司马聿清将文继平的慌乱看在眼里,他歪倚树旁,挑眉一笑,道“我猜提刑按察司的门槛太高,百姓爬不上去吧。”
“没有没有。”文继平冷汗狂冒,清朝廷规定,拒收百姓诉灾请求为渎职罪,轻则罚俸,重则是要掉脑袋的。这罪名,他当然不能就这么认下。 “我们的确只收到了一二百封诉灾请求。”
“你放屁!”老人喂完饭,推门走出,“我们村子的人和邻村五百多人多次向提刑按察司上交诉灾请求书,你竟然睁眼说瞎话。”
“大人。”文继平叩头,连忙解释道“送到我手上的有效诉灾请求确实只有一二百封。大人您也知道,这诉灾请求既有时限要求又有内容要求,在祸乱发生的30日后提交的诉灾请求都是默认作废的。而且信息不详的话,诉灾请求也直接会被废掉的。”
老人压着怒气,道“我们都是在时限的时间内提交的,而且每家每户的受灾情况也清清楚楚写在上面了。”
“大人可以去查,乡民的诉灾请求都有存档。若是大人发现我等有任何瞒报拒收的行为,大人大可拿我们问罪。”文继平看向司马聿清,一脸正气,眼中噙着为了掩饰慌乱而生的十足的镇定。
“此话可当真?”林宏扔了手中的木棍,看向文继平的眼神充满了玩味之意。
文继平不知林宏这表情意味着什么,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文大人,若是我手里真有证据证明你与曹武徳拒收百姓诉灾请求,那你真的会乖乖认罪是吗?”
“我……”文继平不确认当时百姓交上来的万余封诉灾请求是否被销毁干净,也不确认林宏到底掌握什么证据。他绞尽脑汁想不出能将自己摘出去的任何说辞,只得咬牙硬抗“到我手中的诉灾请求皆以完成封存,林大人说的那些,我不知。”
“你不知?”林宏身子向林宏所在方向微倾,“涂山都指挥使曹武徳在入都述职的途中离奇失踪,你猜我能不能找到他?”
文继平立刻明白林宏的意思:“他在你手中?”
林宏拍掉掌心的木屑,道:“费了点事。”
“御史大人。”文继平爬行至司马聿清脚边,哭求道“小人虽为参议,却并无实权,小人所做之事皆要听从曹大人指示啊!”
“文大人的无奈我清楚。”司马聿清伸手,示意文继平起身,“大齐诉灾制施行双检制。各地布政使司参检抄札后,户部会下派官员下地方复核。这么些年,朝廷一直没有接到任何检举奏折,想来,此事不是你一人能改变的。”
“大人说的极是!”司马聿清给了坡,文继平当然要能下就下“听闻当年赤阳将军曾多次面见曹武德,要求审查诉灾记录,被拒后,数次上疏,要求朝廷严审各地百姓的诉灾,结果那些上疏都石沉大海。赤阳将军那样的人物尚且改变不了什么,我只是一个小小参政,能决定什么?我确确实实没有绝收百姓的诉灾请求,我只是按曹大人的指示并未将那些诉灾请求登记在册,待过了时限后将他们销毁罢了。”
初颜走上前,沉声问:“你确定秦轸曾因各地诉灾弊政上疏朝廷?”
“我当然确认。” 文继平转头看向初颜“此事是曹武徳亲口说的。”
初颜转过身,仰头看向眼前的浊夜。不知,这是不是也是秦轸被害的原因之一。
“我问你”司马聿清道“今年年初,曹武徳上报暴雪灾害致涂山堡境内九千七百身亡。真正的受难人数是多少?”
“饿死、冻死之人大约有三万多。” 文继平舔了舔干到似乎要破皮的嘴唇,道“这些人数只是登记在册的百姓,那些没有户籍的流民的死亡人数我也不知道。”
司马聿清不禁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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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宏打马回淮城,在涂山堡门口看见了等候他多时的初颜和墨殇。
林宏勒了马缰,看向初颜:“初颜姑娘还有何事?”
初颜看向林宏,沉声问:“姜毅的大夫人现在在哪?”
“倒卖粮马、行贿受贿、残害百姓,三条大罪皆是死罪。”马在原地逡巡,林宏道“姜毅的家人既活不了,你为何要自己动手。”
“斩首太轻了。”初颜道“我要亲自把她带进地狱里。”
林宏看向在一旁一直不发声的墨殇,笑问:“墨宗主不管?”
“这是她的决定。”墨殇转头看向初颜“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
“等我回淮城吧。”林宏觉得此地不适宜久待,调转马头苏,准备离开“等我回淮城,便把她押送去湮苍山。”
“如今你已心愿得偿。”初颜冲林宏揖礼“还望大人收起手段,善待您的百姓。”
林宏顿了顿,回礼道:“一定。”
墨殇带着初颜找了个酒铺,初颜灌了几缸酒。回去的路上,初颜走路七扭八歪。墨殇将外袍脱下,披在初颜身上,而后一把把她抱起,抱在怀中。
月光掠过斑驳枝桠,碎光攀爬在墨殇的脸上。她双眸盯着墨殇,面前的墨殇还是墨殇,却又不是他,似乎变成了一个翩翩少年。
那少年灼灼如玉,如松如玉。
不知从来何来的爱意顷刻间烧遍她的全身,她迫切地想要抓住面前这个人。
怎么会这样?两个人没什么羁绊,根本谈不上感情。她认为他们两个整日黏在一起只不过是皆有所需,她需要待在他的身边尽快找到月寒石,然后亲手杀了他。而他呢,他所要的想来也不过是让放不下的深情有个着落。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看到墨殇只身孤影,内心无来由的升起酸楚,一发不可收拾的心痛似是要将她的恨意吞噬。
他是我的……
他是我的。
这个念头不知从何而来,瞬间肆意生长。
“好冷”初颜低下头,靠在墨殇胸口。初颜紧紧抓着身上的墨袍。
墨殇将初颜搂紧,低头看着她。柔声道“那我带你回客栈,好不好?”
“不好,不好。”初颜摇着头,双手推着他“不回去……”
“好,不回去,你想在外面待着,我便陪你。”墨殇轻拍着初颜,低头哄着她,像是在哄一个孩子。眼边是凡俗烟火,脚下踩着的是在浸入尘嚣中沉默不语的过往。墨殇抱着她走在秦轸踏过的石板路上,陪她看着秦轸看过的那一轮残月。
树影斑驳映在掌心,成为一条条擦不掉的污垢,初颜握紧手掌,环住墨殇,“我手脏了。”
“大风扬尘,谁都会沾上灰。”墨殇踩着自己的影子,慢慢往前走,“用水洗洗,就干净了。”
初颜将脑袋搭在墨殇的肩上。斑驳的月光从枝叶间跳跃,跳到初颜掌心。
涂山堡城西有一座邬山,曾是赤阳军的营地。八年前,驻扎在邬山山脚的赤阳军被撤,五万赤阳军来不及收拾好行囊便被朝廷派来的官员驱赶流放。自赤阳军被撤不久,便有传说说这山上闹鬼,半夜野狼成群作恶。
赤阳军的营地已成一片废墟,营旁的老树却依旧守在这,等着归人,一日日,一年年,被劲风吹折了腰,磨掉了皮,百死一生。拓地万里的豪情被掩埋,再也没有人,护着这一方百姓。
山角西侧孤立着一处旧房。夜风狂啸,发狠着誓要将这欲坠的房屋吹倒。可邬山死死地挡在了它的前面,为这个破瓦寒窑挡着了凛冽的风。
危房的房门打开,一个女人穿着薄衣赤着脚走了出来。
一阵眩晕,呼吸不得,初颜脚下一软,险些晕过去,好在墨殇在她身边,揽住了她。
“姐姐!”初颜全身颤栗,大笑着“姐姐!”
秦轸的副将杨鸿钧有一个女儿,杨筠,比初颜大岁。由于是早产而生,大脑发育不好,杨筠从小就是痴傻的。其母亲在生她之时难产而死,秦轸与杨鸿钧常年外出征战,于是,郭氏便把杨筠接到赤阳将军府,将其认为义女。
杨筠很怕人,却很喜欢粘着初颜和郭氏。初颜也很喜欢这个小姐姐,如果郭氏和秦轸不在,初颜便时时与这个小姐姐腻在一起。
初颜以为所有与秦轸有关的人全部被牵连诛杀,没想到还有幸存下来的人!
面前,杨筠穿着一身单衣,赤着脚在院子晃了一圈。她似乎是在找什么,可她又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于是,在院子里晃了几圈后,呆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冷风横扫,猛灌进薄衣里。她不停地打着寒颤,却毫无察觉,呆呆地站在原地,笑着,看向东北方。
初颜抬起头,看向杨筠目光所停靠的地方。
那里有什么?有数万黄沙消不散的怨魂,有被堵在叾宁关外数年已久却涡旋着不肯褪去的风。
“其实,涂山堡的百姓们并没有忘记秦轸。”墨殇将初颜搂紧,斜身替她挡住横抽的夜风。
一束光从初颜手心攒走。初颜沉默着,眼中闪过满满的失落。
“为了护住赤阳军唯一幸存下来的人,村民们编造此处闹鬼有野狼出没的谎言,以防外人靠近。”墨殇在初颜的肩头,轻拍。他道“村民们私底下会为杨筠母子送吃食,帮她修缮房屋……”
“母子?”初颜抓紧墨殇的袖口,她看向他。
“娘~”突然间,屋门复又被推开,一个小男孩捧着一件棉袄走了出来。他熟门熟路地攀爬到一旁的石墨边。他来不及站稳,便踮起脚,将手中的棉袍都开,披在杨筠身上,稚声道“娘,外面冷,把衣服披上吧!”
杨筠抽神回来,转身看向那男孩。两人对视片刻,开心的笑了起来。
飘散了八多年的噩梦在孩子的笑声中消散了。
东北方有风吹来,裹挟着腥稠的热血黄沙,长刀箭鸣。
初颜终于明白了,秦轸之所以说这里是大齐最美的地方,不是因为这里有奇山秀水,是因为他在这里看到的是大齐未至的江山霸业,是这里留有能燎原的薪火,是能冲破暗礁希望。
初颜闭着眼,呼吸着从东北方向吹来的风。她笑道“起风了!”
“是啊!”墨殇道“困在叾宁关外的风终于要吹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