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竹林,初颜来到林府旧宅。她捡起地上被踩扁了的灯笼,拭去上面的灰尘。踮起脚尖,将它们重新撑起挂在大门两边。
眼下,林府旧宅朱门紧锁,锁住了峥嵘璀璨、彪炳千秋的功绩。门环上锈迹斑驳,却仍旧触之生温,初颜知道,那是故人的温度穿越阴霾留在这里,守着门中无人在意的、骤雨疾风也无法抹去的曾经。
轻轻推开府门,一阵疾风涌进,卷起一片衰草扬尘。
林府没有什么贵重的珍宝,林义铭好书画,他府中收藏着满满一屋子的书籍古画。曾几何时,昏黄的烛灯下,一个老者曾在这些先哲们的笔墨中窥得大道,用不朽的心机凿穿群山,镇欢怒海,为百姓们铺造了一条条平坦的路,描摹了一幅幅多娇的千里山河。
然而,宝贵的财富终会被撕烂,与孤冷作伴。
走过右侧回廊,初颜来到了林义铭曾经居住的寝院。此刻,院门紧闭,里面传来了露骨的杀气。
初颜从腰间抽出骨刀落白,反抓在手中,藏进宽袖中,推开了门。
一大批重甲兵如潮水般涌到院中。转眼间,空荡荡的院子集结了数千人。他们分成两列,冯文苳一身铁甲站在士兵们的面前,夏权则站在他旁边。
冯文苳:“初颜姑娘,可让我好找啊!”
“哦?我以为设下鸿门宴的会是褚辉。”初颜笑道:“没想到,竟然是冯大人。”
冯文苳笑了笑,道:“怎么?不想看到我?”
“想看,当然想看啊。”初颜眼中的寒意一闪而过,而后凝成一湾笑意“只是,冯大人这么晚了带着重兵私闯民宅,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冯文苳道“你杀了守城兵,劫走朝廷钦犯,我带兵来此,当然是来找姑娘要人啊!”
“怪不得您要留梁寒一条贱命,原来就是要引我来啊!可冯大人,我想您是弄错了。”初颜一脸无辜的看着冯文苳,摆手道“那杀人凶手不是早就被抓到了吗?”
“那人与梁寒非亲非故,救他做什么?”冯文苳旁边的夏权接话道“听说你和墨氏那个魔头在一起,我看这一定是墨氏那个魔头搞得鬼。”
初颜眼神看向夏权,眼中闪过一丝杀气。她笑着,道“夏大人,听说是你派人抓了梁寒。那梁寒只是一介布衣书生,他可不是你们要找的朝廷钦犯。”
“布衣书生?”冯文苳冷笑着,看了眼夏权。
夏权向前走了一步,从袖中拿出一张供状,在初颜面前打开,正色道:“这是他本人画押的认罪供状,盗窃、杀人、条条都是死罪。你可看仔细了!”
初颜没看供状,眼神一直盯着夏权,道:“这年头,刑部的认罪状就和那说书人的书稿一样,十有九假。说到底,梁寒清白与否,不是还要看冯大人的意思吗?”
“初颜姑娘。”一旁的冯文苳笑道:“诬告朝廷命官,可是要处以腰斩之刑的。”
“我一个蝼蚁不敢与猛虎相斗。”初颜道“您剥了他的皮,不就是想要一个无人认识的替死鬼吗?如今那侯东斌已被我斩首,您拿着他的无头尸去结案不好吗?”
“若我说不可呢?”
初颜走近,笑道:“若不可,那令郎的死活就由不得您了。”
“我那儿子倾心于姑娘,一门心思的想将姑娘娶进门。”冯文苳双手搓着马鞭,紧促眉头,盯着初颜“可谁成想,竟是痴心错付,一片真心喂了疯狗。”
“痴心错付?”初颜同意的点了点头,“没错没错,痴心错付。”
“不过,”初颜走到冯文苳面前,眉眼中的笑晕上了些霜寒“痴心错付的不是令郎,而是死在令郎手中的林姑娘。”
“这点我不辩解,超儿确实是做了混账的事情。”冯文苳怒道“你砍了他的手脚,还把它们送到我府上,我夫人差点吓晕了过去。姑娘做的也太绝了,姑娘就不怕我杀了你吗?毕竟,你的命在八年前就该了结了,如今多活了八年还觉得不够吗?”
“八年?”初颜笑了笑,故作茫然的看着冯文苳:“冯大人这话什么意思?”
“我之前一直不明白姑娘为何会为了一个与自己不相关的贱民与我为敌。”冯文苳道“可刚才,有人告诉我了一些事,我才明白初颜姑娘如此关心林义铭的缘由。”
“哦?”初颜一脸好奇“冯大人且说给我听听。”
“姑娘想方设法接近犬子,不就是想从犬子口中套取当年林义铭被贬的真相吗?”冯文苳颠了颠手中的马鞭,盯着初颜“他一个纨绔知道什么啊。正好今日不忙,我和姑娘说道说道,如何?”
初颜笑了笑:“愿闻其详。”
“当年林义铭奉召入宫,入宫后不到一个时辰,先皇便连下三道秘旨。旨一,圣天承运,皇帝,诏日。今左相行为乖张过举,愚弄圣听,今黜解左相太子太傅一职,囚于林府,三年不得出。旨二,圣天承运,皇帝,诏日。左相结交朋堂,与小人共谋,恣欲妄为,明知故错,不知悔改。今贬左相为庶人,查抄其田产,收归国用。旨三,圣天承运,皇帝,诏日。林氏失职无德,与奸邪为伍,草菅人命,寡廉鲜德,妄图毁朝廷清流,加万世骂名。所行所举,天地不容。朕念其教养之恩,不忍夺其性命。今起,林府上下一干人等全部羁入天牢,林氏及其亲眷全部流放岭西,至死不得踏出岭西。”冯文苳走到初颜身侧,在她耳侧轻声道“三道圣旨连发,林义铭成了人人喊打的狗。这一切的变故皆因为左相于殿中竭力保全两个人的性命。”
初颜神色不变,笑着看着冯文苳:“保全谁?”
冯文苳盯着初颜的双眼,轻声道:“秦轸的妻子和义女。”
空气顷刻间凝冻成冰,初颜觉得浑身的血液凝冻生疮,一时冷的呼吸都变得困难。
十三年前,周帝整日沉迷于修道淫佚之事,对国事毫不上心。北荻、后邸两族骑兵连夜南下,先后攻破睢阳、齐州两城,数千骑兵踩踏着满地血河直逼大齐都城少咸城下。与此同时,藏匿于少咸城中的北荻暴民发起暴乱,杀了守城士兵,打开城门。一时间,数千骑兵涌入。
这场暴动整整维持了三个时辰,城中尸骸满地,数十名皇亲贵胄、肱骨大臣和百余名平民被两族骑兵掳走,其中就有初颜。
那时,初颜流落街头,正患着病,高热一直不退。
有人跪着求战马上的阿勒敦和:“军爷,能不能给口水喝,这孩子发了高热,再这样下去怕是撑不下去了。”
“行啊,把孩子给我,我给她喂点吃的。”阿勒敦和垂着马鞭,冷冷的看着倒在那人怀中的初颜。
那人小心翼翼地将初颜托抱起,抱到那骑兵面前。
“哎呦,这孩子长得还细皮嫩肉的啊~”阿勒敦和用手中的马鞭在初颜的脸上蹭了蹭,阴笑着。下一秒。手一松,手中的初颜便被重重的抛到地上。
那些骑兵们大笑着驭马而来,错乱的马蹄将初颜死死地圈缚起来。马蹄踢踩着她,冰凉的弯刀划割着她。她曾耗尽心力求生,可那时,她却只想求死,和这腌臜的世道一起死去。
可奈何死于她而言,是最大的妄念。
“一,二,三……”
“三十,三十一,三十二......”
初颜蜷成一团,细细数着割在她身上的每一刀。
“哎呦,这女娃倒是有趣!”马背上,阿勒敦和被她勾起了兴趣,抡着手中的弯刀,在她覆在头上的手背上狠狠划了一刀。
初颜颤抖了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三十三......”
“哈哈哈~”
那些马背上的秃鹫们肆意浪笑着,疯狂着拍打着它们的羽翼,一口一口啄噬着眼前这个鲜嫩的猎物。
渐渐的,那些马背上的猎手见猎物如顽石般丝毫不动,完全没有任何成就感。他们手中的刀甩的越来越狠,刀刀剐烂皮肉。
“真他妈的命硬!”
如果说那些骑兵们刚才还在享受着血腥刺激,那他们眼下所要的,只是知道这女子要挨下多少刀才咽气。
初颜确实命硬,却也终归是人。后来这十多刀刀刀狠厉,虽不致命,却刀刀砍进她的骨头里。
就在初颜以为自己的命将要断送在骑兵的寒刀下时,她听到不远处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向她这边奔来。
围在他旁边的那些后邸骑兵们似是受了惊,骤然窜逃而走。
清脆的马蹄声离她越来越近,她眯着眼,看到了一个身着铁甲的男子跑下马,跑到了她的身边。她看不到那男子的五官,听不到他的声音,只是觉得紧紧握着她的那双手很暖。
初颜再次醒来之时,自己已经躺在了温暖的被窝里,她看到了光,柔暖不刺目的光。
她看到床边歪趴着着一个女子,那女子身上披着一件男士大氅。女子闭着双眸,手覆在她的额头上,温热的呼吸打在她被纱布包着的手背上。不远处,一名男子正坐在桌几上,就着微黄的烛火,看着手中的书信。
后来,初颜知道救下他的这个男人就是那单枪匹马直捣叛党老巢,帮助先帝顺利登上皇位的开国功臣秦轸,而床边一直陪着自己的便是秦轸的夫人。
秦轸与夫人郭氏极其恩爱,他们育有一儿一女。可就在他击退后邸得胜归来的数月后,府中数十人连同他的一双儿女被潜在城中的后邸暗桩残忍杀害。秦轸和夫人深夜回府时,看到的是满院的尸体。
许是不想百年后无人祭扫,又许是为了安抚妻子失子的剧痛,秦轸派人接回寄养在老乡家的初颜,认其为义女。
冯文苳盯着初颜看了许久,笑问“姑娘这是想到了什么吗?”
初颜笑着:“没。”
“听说当年秦轸骤然投敌。十万大军一夜间被北荻骑兵尽数诛杀,秦轸死于两方的刀弩之下。此消息传到少咸之后,百姓们群情激奋。后来,秦轸的尸体还未进少咸,便被围在少咸城外的暴民一刀刀的砍碎。”冯文苳道“当日,暴民又冲进了姜府,据说当场就斩杀了府内的百余人。那场面,我可是想都不敢想啊!”
初颜面色不变,藏在袖中的指尖却在止不住的颤抖,冯文苳的话把她又一次拉回那场噩梦中。
赤阳将军府内的祠堂内,郭氏和小初颜穿着孝服,跪在祖宗的灵位前,手中握着一封被泪水和血水浸湿的信。灵台的最前面,是一个木质的灵位,木牌边缘的倒刺上还滴着殷红的血。在灵位的旁边,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长寿面。
“将军,今日以后,我便是你的妻,我们死生都要在一起。”
“你不会死,我会做你的盾,护你一世周全”
新婚当夜的誓言如今还历历在目,可眨眼就天人永隔。
“母亲,你别哭了!”小初颜仰着头,伸手擦拭着郭氏的泪“我保护你,你不哭,好不好”
堵着门口的将士们用肉身抵着门,冲着屋内的郭氏大喊:“夫人,这门怕是要……怕是要顶不住了!”
“夫人!”郭氏身后,副将杨鸿钧跪叩着,哀求着“夫人,末将带着您和小姐杀出去吧!那些暴民马上就要攻进来了。”
“杨副将!”郭氏呆愣的看着面前灵位上的血字,哑声道“你带着这孩子和兄弟们走吧!”
“母亲,你不要我了?”小初颜抓着郭氏的衣摆,不安的哭泣。
“夫人,您和小姐就跟属下走吧!”杨副将重重的磕着头,苦苦哀求着 “外面那些暴民们已丧失了理智,若是他们进来了,不会放过您的。”
一滴泪从郭氏的眼角落下,滑到嘴角,郭氏道:“他走了,总要有人为他哭一哭,送他一程吧。”
杨副将:“大人之前特意嘱咐过我们照顾好您和小姐,您们若是有什么闪失,那我们万死也无法赎罪了!”
“杨副将,你家里还有孩子。诸位兄弟们也都有父母妻儿要照顾。”郭氏将手边的木匣子交给杨副将,看着府中严阵以待的那些将士们,道“匣子里的银票你们分了,也算是我替我夫君谢谢你们这些年的拼死相护。你们带着这个孩子,赶快撤出去吧!”
“娘,你别不要我,你不要离开我!”小初颜抱着郭氏的胳膊,恐惧、崩溃着嚎啕大哭。
“门快烂了,加把劲。”外面的百姓们疯了,门口的劈砍声和堵门将士们的哀嚎声愈发刺耳。
堵门的将士们倒下了一批又一批,身上早已被砍的血肉模糊。可一批人倒下,又一批人又会冲上去。
“既然夫人不走了,那我们也不走了! 将军,这千秋骂名,我们和您一起扛着!”杨副将抽出长剑,高声喝道“开门!”
府门打开,乌泱泱数千名手持凶器的暴民破门而入。他们大多是穷苦的百姓,这一年的战乱已让他们无家可归,妻离子散。
他们本是乱世中最卑贱的蝼蚁,仇恨给他们镀上了一件入骨的盔甲,自以为是的正义是坚不可摧的盾,而愤怒则是那削铁如泥的武器。
这些被压的喘不上气的蝼蚁缚拥而上,他们撕破天地。
没过多久,留在赤阳将军府内的一百余名将士和侍从全部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