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二十七年。
淮城渭水流域突发洪灾,海水冲垮拦海大坝及防洪闸。顷刻间,海水倒灌入城,城南汾化、祁安、兮芷三村被淹,五百零三名村民无一生还。城南多地的官沟出现严重堵塞,泔水、粪水全部涌到街上。
淮城左司布政使姜毅令知州叶广平南下治水。然而,叶广平不下派专人疏通官沟,反命村民自行深挖沟渠,引水入渊。那些村民们哪懂什么挖沟的门道,他们胡乱挖沟直接导致河道变道,致使洪灾加剧,使得混着泔水、粪水的海水全部涌入淮城城内。
深秋已至,两日未停的大雨翻滚起久匿的寒。土道泥泞肮脏,和眼前的村庄一样散发着污臭的气味。
两名女子撑伞而来,在雨中穿行。
赶着回家的的老妪见持伞女子要往前面的魏村走,想着这两个孩子或许是迷路了,便连忙挥摇着胳膊,冲着女子大喊:“小姑娘,不能再往前走了,魏村发水了,可进不得啊!”
雨声太大,两名女子似是没有听到老人的话,自顾自的往前走。
“别管了。”老妪旁边的老伯拉了拉老妪的手,叹了口气,“想来又是活不下去的孩子。”
老妪遥看着女子的背影,叹了口气。
这半个月来,因这水灾,多少人无家可归、家破人亡。官府装聋作哑,不下来赈灾,村民没有吃食,只能干嚼动物的尸体,实在饿得不行了,就分食挺不住的奄奄一息的活人。若是这都撑不住,那便只有横着心往水里跳这么一条路。
活着难,死倒是容易的多。
魏村,淮城最南边的一个贫民窟,里面住着的全是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眼下,水已经没过膝盖。浮尸、粪便、残枝、脏衣、农具、烂蔬……全都被搅混在肮脏的水里。急雨滴在水面,藏匿在水中的污垢被尽数溅起。
“没有活人吗?”初颜说。
“这村子一眼就能望到头,死气沉沉的,肯定没有活人啊!”初颜身边的侍女宿缃说道。
初颜,淮城南柯楼头牌,因中元佳节寻仙台一舞引凤来贺,被世人所熟知。
她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时时配戴面纱,但这不打紧,那倾世绝尘的容貌,那眉眼间满溢的柔情、那娇媚扶风的身段、那骨子里散溢出的淡淡花木香,无不吸引着数不清的王公贵胄、仙门弟子扑火而至。
而宿缃,名义上是初颜的侍女,可二人看上去并不像主仆。
“你看这村里到处都是尸体,看上去也不像是有活人的样子。如果左相真是藏在村里,那多半也是活不了的。”宿缃抬头看着那似乎漏了的浊天,“这雨越下越大,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又上来了。我们已经找了五六个村子了,连个活人都没有。我看我们还是别在这浪费时间,先回去吧。”
“进去找找吧,外一还有活人呢?”初颜将裙摆系在膝边,淌着水就往村里走。
村中各屋的门户、窗子已被大水冲开,急雨早已将房顶砸漏。村子里很安静,安静的似乎可以听到葬在这座牢笼中不愿离开的亡魂的声音,听到他们死前的哀求,听到他们想要安息却求而不得的绝望。
声音如刀子,切割着文明与污脏。
宿缃似乎很不愿意待在这村里,身子不停打着哆嗦。深秋已至,气温确实直线下降。可往年这个时候,宿缃可是穿着薄衣短裙的。
“怎么”初颜问宿缃“你很冷吗?”
宿缃:“还......还好”
初颜见宿缃脸色煞白,嘴唇已没了颜色,显然不太对劲。她追问:“你确定没问题吗?”
宿缃:“没问题。”
大雨越下越大,一层水雾翻涌升起,越往里走,水雾越浓厚。
“姑娘,不太对劲啊。”宿缃拉住初颜,低头看向正在急速下降的水位,惊道“这水在往下降!”
初颜往下看,原本过膝的水不知何时已降到小腿的位置。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唢呐声穿透雨瀑从前面传来,像是招魂一样。二人惊看过去,只见白茫茫的浓雾尽头,一队人影兀自出现。
天骤然转黑,虎视眈眈的夜腻在天上,岿然不动。
急雨像是急弹的琵琶,横纵翻涌的积水则是失准的琴声。有人在炮制一场颠覆的阴谋。
初颜抬脚就要往前走:“走吧!”。
被那唢呐声和人影吓的险些丧了魂的宿缃一时没理解初颜口中的‘走吧’是什么意思。她问:“什么?走哪去?”
初颜的声音十分平静:“不是有人帮我们指路了吗?”
“你确定吗?”宿缃身子紧贴着初颜,“我怎么觉得给我们指路的不是人呢?我们要不回去吧!”
初颜眼神向后瞟了瞟,道:“你往后看看,后面还有路吗?”
宿缃的头向后僵转,只见后面的村门此时已经消失不见。而就在村门的方向,依稀有个黑影正向她们逼近。
宿缃:“我......操.....”
宿缃头皮发麻,脚下似踩着火轮,腾空跳了几下后,身子一软,全身的力气全部压在初颜身上。
初颜瞟了眼宿缃,道“又不是没见过死人,沾了满手血的人还会害怕?”
宿缃:“人和鬼是一种东西吗?”
“不管是人是鬼,我们现在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初颜道“先找地方避一避。”
初颜本想找个房间躲避一下。可村中原本大敞四开的房门顷刻间全都门户紧闭。只有村尾的一个茅草屋的房门还是打开的状态,里面有人探出脑袋,冲两人摆手。
猎人窥伺着猎物,猎物同样静候着穷途的猎人。
此时,吹着唢呐的那一队人已经刺破浓雾,逼近二人。宿缃虽然害怕,但实在是好奇。她下意识仔细瞅了瞅,只见数十人正身披丧服,戴着丧帽,手持引魂幡,举着冒着青绿火苗的火把向前走来。他们身上湿漉漉的往下滴着水,舌头耷垂到胸口,鼻子、眼睛、耳朵、嘴全都在汨汨往外流着血水。
他们脸上并无悲意,反而带着愉悦的笑,像是在欢迎新来的朋友。
“我他妈是不是要凉了?”宿缃转头问初颜,可刚才还在身边的初颜已经快走到那间开门的茅草屋前面了。
宿缃心道,还真他妈要凉了!
目下,门开着,桌上的烛火亮着熹微的光,似是专门为迷路的旅人点亮的一样。宿缃探头看了眼烛火的颜色,是红的,揪着的心这才放下。
门口站着的人是一个拄拐老翁。老翁身上穿着一件薄薄的麻布单衣,脸色虚白,唇色透明,气息微弱,身子极胖。
“能进.......”宿缃刚想问初颜能不能进,身边的初颜已进到屋内。
见二人进了屋,老翁关上门,将房门落了锁。
屋内墙上满是形态各异的霉斑。那些霉斑似是生了魂,张牙舞爪的缠缚在一起,覆压而下,似是要把屋子和屋子里面的人压扁碾碎。房顶漏了七八个窟窿,地上的积水几乎没至脚踝。
初颜并不关心外面的情况。她瞟了眼一边已见底的米缸,又扫了眼角落处高置起来的一袋子冥钱。
“他这也太淡定了吧!”一旁的宿缃在初颜耳边轻声道。
人鬼殊途的概念传了一代又一代,累世相加的观念下,人很难从经久的桎梏中跳出。然而,面前的这个老翁,却能轻松地站在旁观者的位置上,看着异族精怪,实在是不太正常。
“还有,”房门和窗子虽已关的严严实实,可还是有风蹭着窗缝、门缝往屋里涌。宿缃下意识地裹紧了棉袍:“这屋子里面好像比外面还冷。”
老翁干咳了几声,道“连下了几日的雨,屋里没生火,四面透风,能不冷吗?”
初颜搓了搓发红的指尖,问:“老伯,有吃的吗?”
老翁摸了摸肚子,舔着嘴唇,摇头道:“没有了。”
初颜拿起桌上的碗,盯着老翁的脸,询问道:“那能给我们点水吗?”
惨白的胖脸抖了抖,眼中闪过迷途的惊吓。他将椅子放到初颜和宿缃面前,答道:“水也没了,要喝只能拿碗接雨水喝。”
初颜看了眼房顶滴落的混着泥的雨水,笑了笑,道:“那不用了。”
门外,唢呐声未停,而那些送葬者倒是停在原地。他们的头后折紧贴着背部,胳膊反扭在身后,张着大口,猎鹰般锐利的绿瞳直勾勾的盯着屋子这边,似是虎伺的群狼。
“外面的东西怎么突然不走了?”宿缃趴着门缝,身子还发着抖。
初颜用帕子擦着鬓边的雨水,道“可能在等人吧。”
“等人?等什么人?”宿缃都木了。她僵僵转过头,看向初颜,指着自己,声音吓得拔高了六七度,“不会是等咱们吧!”
“你们别怕。”一直在火盆边捣鼓火石却死活打不出火的老翁抬头看向宿缃,焦躁的脸上爬上一抹慈祥的笑。他缓缓笑道:“屋里安全,外面的东西进不来。”
桌上的烛火将熄未熄,初颜盯着烛火看了半晌,转看向老翁,问道:“老伯,外面那些东西您之前见过吗?”
“见过。”老翁终于放弃了点火的念头,他将火石放到桌上,从桌边的破竹篓内拿出一块裁剪成型的硬布板,纳着鞋底“每到夜里,村子里的积水就会莫名其妙的下降,那些穿着丧服的东西会莫名其妙的出现。那些东西不到天亮是不会走的。”
“这些人只是在村中闲逛,不会伤人吗?”宿缃突然想到了什么,补充道“村子里除了你还有活着的人吗?”
“这个村子没有活着的人了。”老翁苦口婆心道“只要关上门,老老实实的待在屋里,不往外乱跑,就很安全。”
“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是不是活人?”宿缃用手指戳了戳初颜的后腰“他不会是想把我们困在这吧。”
“里面是一个,外面是一堆。”初颜看向宿缃,问“你选哪个?”
宿缃顿了顿,苦笑道“我还是一头撞死好了。”
“咚咚咚~”
就在这时,重重的叩门声响起。横刮的烈风卷成风暴,惊雷劈斩而下,黑夜被照的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