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林婉已站在商会的天井里数算账册。
金丝楠木算盘撞碎檐角滴落的残雨,凤仙花汁染红的指甲在《漕运税则》上划出数道朱批,惊得搬运檀木箱的伙计险些撞翻刻着玄鸟纹的青铜秤。
";东家,松江府的蚕丝商今早撤了旗牌。";李师爷捧着开裂的紫砂壶匆匆赶来,袖口沾着未干的墨渍,";杭州茶庄的骆驼队也转道去了徽州。";
铜漏里的辰砂簌簌坠下三粒,林婉合上烫金封皮的契书。
她分明记得昨夜才用葡萄酒在琉璃盏上画过运河图,那批生丝该在惊蛰前运抵泉州港。
青瓷镇纸压住被风吹乱的账页,暗纹罗裙扫过满桌贴着玄鸟封条的檀木箱,忽然停在装着吕宋胡椒的漆盒前。
";备马。";她扯下腰间缀着星砂的银铃铛扔给伙计,";把上月与波斯商人交易的誊录带上。";
穿过西市石桥时,林婉瞥见马会长的马车正停在胭脂铺前。
车帘缝隙漏出半截描金烟杆,灰白的烟雾在空中扭成蛇形。
她故意将缰绳往左猛拽,枣红马嘶鸣着踏碎青石板上的积水,溅得对方车辕上贴的";漕运通商";符纸簌簌作响。
";林会长这是急着去补窟窿?";马会长阴恻恻的笑声混着咳嗽传来,";听说贵商会的生丝在钱塘江漂了三天都没找到接货的船?";
林婉反手甩出嵌着避雷铜铃的马鞭,银铃铛正撞上对方车顶悬着的浑天仪模型。
黄铜星盘突然疯狂旋转,将晨光折射成七彩光斑洒满长街。";马会长不如多盯着自家漂在运河的硫磺船?";她望着对方骤变的脸色轻笑,";毕竟檀木箱可比硝石更适合装绸缎。";
在茶庄阁楼见到陈掌柜时,林婉直接将誊录拍在酸枝木茶海上。
羊皮卷上朱砂标注的利润额惊得对方打翻雨前龙井,她却端起描金盖碗慢条斯理道:";听说您要用生丝换徽州的陈茶?
可知道暹罗商船最爱用武夷岩茶压舱?";
窗外忽然滚过闷雷,她起身推开雕花木窗。
码头方向二十艘蜈蚣船正在卸货,玄鸟旗与写满番文的货单在风里纠缠。";您撤走的骆驼队,此刻怕是在徽州山路淋着雨呢。";她指尖轻轻划过誊录上晕染的葡萄酒渍,";而我的船今夜就能装满锡兰的肉桂。";
暴雨倾盆时,林婉裹着湿透的孔雀纹斗篷冲进商会偏厅。
孙翻译正对着满桌番文信件抓耳挠腮,羊皮纸上歪歪扭扭的墨迹将";定金翻倍";译成了";双倍退货";。
她夺过狼毫笔蘸取银朱砂,在洒金笺上勾出流畅的拉丁文字,忽然听见檐角铜铃发出异样震颤。
";东家!
杰克先生同意先运三百桶葡萄酒!";伙计举着刚收到的鸽信跌进来,却被满地翻倒的檀木箱绊得踉跄。
林婉头也不抬地抛出青玉算珠,正击中箱角松动的铜合页,惊出藏在夹层里的半封密信。
子夜时分,林婉独自坐在琉璃灯下核对海图。
凤仙花汁在吕宋岛附近画出蜿蜒红线,忽然凝在标注暗礁的星砂印记上——这分明是楚皓批阅奏折时惯用的惊鸿体。
窗外飘来焦糊味,她推开窗棂,望见运河方向升起十二盏孔明灯,朱砂写的番号正是今晨失踪的硫磺车队。
潮气氤氲的铜镜里,隐约映出玄色衣角掠过回廊。
林婉猛地转身,却只看见暴雨打湿的《海疆堪舆图》正在褪色,楚皓亲手标注的潮汐线渐渐化开成墨色涟漪。
寅时的更鼓碾过湿漉漉的瓦檐,林婉指尖的银朱砂笔在账册上拖出残影。
琉璃灯芯爆开两粒火星,映得案头褪色的《海疆堪舆图》上,楚皓标注的墨色潮汐线如同游动的黑蛟。
她伸手去取镇纸时,忽然触到青玉算珠上残留的余温。
";王妃当真心硬如铁。";
玄色蟒纹靴踏碎满室寂静,楚皓握着半卷潮汛图立在雕花门边,肩头还沾着运河夜雾凝成的水珠。
他腰间错金螭龙佩与林婉案头装着吕宋胡椒的漆盒同时震颤,惊得琉璃盏里葡萄酒荡开涟漪。
林婉将孔雀纹斗篷甩上肩头,缀着的星砂银铃撞在铜雀烛台上叮咚作响:";王爷漏夜翻墙,就为说这句废话?";她故意将";翻墙";二字咬得极重,凤眸扫过对方衣摆沾着的凤仙花瓣——那分明是她昨日在码头踩碎的残花。
楚皓突然欺身上前,带着松烟墨气息的掌心压住她正在勾画的暹罗商路图。
羊皮卷上朱砂标注的暗礁区渗出细密水珠,将他拇指的鎏金扳指染成血色。";泉州港新增三处巡检司。";他呼吸拂过她发间坠着的南洋珍珠,";只要你说句软话......";
";软话能换几艘三桅帆船?";林婉反手将银算盘拍在潮汛图上,玛瑙珠子滚过标注硫磺车队的位置,";马会长往工部递的折子里,可写着玄鸟商会私运火器呢。";她腕间翡翠镯撞上楚皓的鎏金护腕,清脆声响惊得窗外巡逻的伙计连退三步。
暴雨骤急时,楚皓的叹息混着雷声落进她颈侧:";你总要把人刺出血才痛快。";他离去时甩在酸枝木屏风上的玉珏,正压着今晨收到的密报——那上面画着马会长与暹罗使臣在赌坊交易的路线图。
五更天的梆子声里,李师爷抱着淋湿的账本撞进来:";东家!
码头苦力都在传咱们的生丝掺了草梗!";他袖口滑落半块刻着";漕";字的木牌,被林婉用描金笔尖挑进炭盆。
火焰蹿起的瞬间,她看清木牌背面用茜草汁画的玄鸟图腾。
";备十二辆桐油马车。";林婉将淬过香料的孔雀翎插进发髻,";把去年存在冰窖的苏杭绸缎全搬出来。";
当各商会掌柜在望江楼看见那三十匹泡在葡萄酒里的云锦时,林婉正将暹罗使臣的密信拍在鎏金香炉上。
羊皮纸被龙涎香熏出暗纹,显现出马会长私吞贡品的罪证。";诸位尝尝这浸过波斯葡萄酒的绸缎?";她指尖银针划过绸面,带起的水珠在琉璃盏里凝成琥珀色,";可比某些人用硫磺熏染的料子耐撕扯?";
马会长掀翻酸枝木椅的瞬间,林婉甩出缠在腕间的银丝绦。
缀着星砂的流苏扫过房梁悬着的西洋镜,将对面茶楼里正在记录现场的工部小吏照得无所遁形。";您雇的写书人笔力不错。";她将誊抄的谣言册子扔进煮着雨前龙井的铜釜,";可惜把暹罗使臣的印鉴盖反了。";
暮色染红运河时,林婉独自站在堆满檀木箱的码头。
玄鸟旗缠住她腰间缀着的星砂银铃,风中传来杰克生硬的官话:";林小姐的保证金......要翻三倍......";
她尚未转身,忽然听见货船底层传来异响。
掀开盖着吕宋胡椒的油布,二十口贴着玄鸟封条的檀木箱正在渗水,浸泡的绸缎上赫然浮现出楚皓批阅奏折用的惊鸿体——那竟是标注着新漕运税则的密函。
暴雨突至时,林婉攥紧开始褪色的海图。
褪去的墨迹在泉州港位置形成旋涡状空白,像极了楚皓昨夜留在案头的潮汛图。
她望着运河上突然转向的暹罗商船,发间坠着的南洋珍珠突然迸裂,滚落在写满拉丁文的契约书上。
";东家!
杰克先生的马车在枫桥抛锚了!";浑身湿透的伙计举着裂开的鸽信冲进来,信纸背面隐约透出绘制着三桅帆船的朱砂印记。
林婉抓起孔雀纹斗篷的瞬间,窗外升起十二盏朱红色孔明灯。
灯罩上玄鸟图腾的翅膀正以诡异的角度指向城西驿馆,那里停着三辆挂着暹罗使臣旗幡的鎏金马车。
她腕间银铃突然疯狂震颤,将案头琉璃盏里残余的葡萄酒激荡成血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