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在路过的村子讨了热水吃了些干粮,快天黑就看到了泛着金光的万凤塔尖,残阳已经收敛了大片光芒,身后的红霞也被不同深浅的灰色取代,只留一点余韵让人远远就把目光聚在这座百年古刹上。虽不胜往日香火鼎盛,但那佛光依旧普照远近而来的十方施主。正所谓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寺庙亦不在殿宇辉煌,而在和尚法师能不能传经布道,能不能起心动念皆利他、助众生行善布施。
“当,当,当,”庄重沉稳的钟声传到耳边,令人肃然起敬,姚骞挪到车厢外,欣赏起落暮钟鸣带来的片刻清宁。
云彦以为他出来是为了陪自己,心里暖洋洋地跟姚骞说悄悄话,“外面冷,你快进去!我一个人就行。”说是赶车,其实他连鞭子都不拿,有需要悄然哼两句,有灵性的大黑秒懂。
姚骞也压低声音,把脑袋和云彦凑一起,“让他俩歇会儿,我总在里面,他们不自在。”
自作多情的云彦哀怨地看了看自己爱侣,委屈却不能说,猛然在他唇上用力“啵”了一下,看到青年吓得脸都白了,又是往车厢瞧,又是往周围路边看的,他嘴角噙着坏笑,委屈赶跑,浑身舒坦。
姚骞以凶狠的眼神警示他,用拉远最大距离对他这种故意吓唬自己的行为表示谴责,数到六,钟声结束,他不明其义地问云彦,“敲6下钟,是什么意思?”
云彦戏谑的眼神一凝,沉吟道:“据闻,佛寺钟敲6声,多为特殊场合召集僧众。”
姚骞莫名感到那钟声似在召集自己,他眺望高耸入云的佛塔,最后一缕天光已从塔尖飘走,青灰色塔身渐渐融入暮霭,若隐若现的朦胧为它平添几分庄严与神秘,引人不由自主地想去瞻仰、去朝拜。“我们去看看吧,”姚骞鬼使神差说出这句话,恍然发觉自己离开这座寺庙已有十年之久,他以往多次路过,从未想着进去看看,唯有今天起了故地重游的心思,遂又补充一句“兴许还能吃顿斋饭。”
被突然的念头干扰的姚骞,没有注意到云彦的沉默,倘若他侧首,便能看到同样心思沉重的云彦,那复杂的神色从他深沉的眸色传出,仿佛囊括了苦、集、灭、道四圣谛的烙印。
若是能避开,云彦永生永世都不想再踏入那里,更不想姚骞靠近那里。可冥冥之中,他们总与那里有牵扯不断的因缘,几度轮回,已然分不清何为因、何为果。那里既有他们的缘起,也曾因它缘聚。
云彦心里的酸辛苦楚、以往体会过的悲痛欲绝、滔天愤恨等等都涌了出来,他想尽力遗忘,事实上,和姚骞再次团聚后,他也在慢慢淡忘,可有些东西,即便身死魂破,却在他打开记忆缝隙的同时,跟着死灰复燃了。唉,是祸躲不过啊!不知,这一世,那人还会在这里吗?若是遇见,又将带来怎样的变故?
大黑腿长步子大,一抬头,它已跑出半里地。夜色渐浓,看不清远处的景物,隐约听见有人群聚集的喧闹声。
姚骞抻着脖子,想看清前面的动静,奈何目力有限,他握住云彦的胳膊问:“你听到了吗?好像有很多人?”
云彦略微平复了下激涌的心潮,不愿姚骞看出他的情绪起伏,目光对准前方,骤然一惊,在不到一里地的寺庙门口,围着不少百姓,有的想往里挤,有的在往外退。他们声音不大,隐约在喊“救命”之类的话。
云彦猜不到发生了什么,只能模棱两可地回答:“是有很多人,看不清。”
“莫非真在办什么法会吧?都来吃斋饭的?”姚骞低声揣测着,突然看到那边有了一点光亮,惊喜地叫:“快看!有人举着火把出来了!”他说着还在大黑屁股上轻拍了一下,“大黑跑起来!咱去庙里给你祈福!”说完转身钻进马车,跟尉家二老商量先去庙里上香的事,声音里带着几分雀跃。
云彦实在没法打击他,借着一星火光,他已经看出几个人脸上的愁云惨淡,甚至隐约散发着死气。若是有路可绕,他一定暗中指使大黑跑的远远的,可惜那是必经之地。
等姚骞听着声音从车厢爬出来时,寺庙的大门已近在眼前,不过,曾经厚重高大的木门,此时被哀嚎的人群挡的看不清形状。出了车厢,混杂的喧嚣听的更加清晰,有老翁的闷头抽泣,有孩童的呼痛呻吟,有妇人的哀求祈祷,还有和尚的劝解叹息……唯独没有日常萦绕耳旁的诵经声。
姚骞先前的期待不复存在,和云彦无声对视一眼,跳下车辕,云彦紧跟着下了马车,摸了摸大黑脊背,两步追上姚骞,二人并肩走近人群。
人群外围的一名中年汉子招呼其他人,咳两声,说两句,“走吧,师傅们都病倒了,咳咳,咱进去也,咳咳,也不过一起等死。咳咳——”
在他不远处的树下,蹲着几个人,唯一的一位婆姨喘息着说:“往哪儿走呢,到处都是瘟疫。”
另一个汉子说:“走不了多远,就死到半路上,还不如就靠着这树,死了正好有和尚给咱超度,下辈子投个好胎,转到地主家。”
先开口的中年汉子又忍着咳意说:“外头多的是大夫,不可能都倒下了吧?咳咳,”猛咳一阵才说出后面的话,“咱在这是互相添负担,咳咳,里头已经挤的容不下了,咳咳,你们就准备这么冻着?咳咳,病不死也得冻死!咳咳——”
大门侧面,几个小和尚拖着病躯刚生起一堆火让外面的人取暖,人群一下子又往里挤着,他们个个带着病容,明知道聚集会增加染病的风险,仍像飞蛾一般朝着火源扑过去。有的人腿脚无力,抓住旁人往前移,有的人不顾身侧摇摇欲坠的身躯,把最后的力气都聚到肩膀处使劲钻着,因此,有烂的仅剩一根麻绳的草鞋彻底断干净被甩出了人群。
和尚沙哑的声音在中间响起,“施主们别挤,我们等下再点一堆,再跟乡党们说一下怀初法师的话,别往庙里挤了,里面真的没地方了,还都是比你们严重的。今日天晚,大家喝点米汤,明日就各寻出路吧。他老人家实在爬不起来给施主们诊病了,没说两句话就昏了。庙里的小米也没了,只够大家这一顿了。”
听着周遭的声音,姚骞脚步越来越沉重,他努力想看清那些人的病容,可惜光线不足。突然胳膊被旁边的云彦扯住,姚骞下意识回头,见云彦停下脚步,担忧的神情无声阻拦他靠近病源中心。
姚骞停止步伐,静静伫立片刻,抬头望了望星辰中的万凤塔,塔尖的另一边,弯弯的月牙高悬着,映照出它周围一朵杨树叶子状的灰云,它们似安闲不问世事,又似已看惯生老病死无动于衷,只是远远俯瞰渺小的蝼蚁。而他,也是蝼蚁的一员,物伤其类秋鸣也悲,他做不到置之不理。即使可能会损伤自己,即使他始终在依靠云彦的力量,他仍想尽最后的力量,对于亲人如此,对于不认识的人,他也想那么做。
姚骞看向云彦时,云彦就知道他思考出了答案,放开他的手臂,迅速从兜里掏出手帕,撕成两个三角巾,递给姚骞一个。
姚骞会心微笑,接过手巾先给云彦遮住了口鼻,贴近云彦时,他轻声耳语:“又要云哥出钱出力了。”
云彦也学着他贴在耳边小声说:“云哥出的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