涧西府的青石码头浸在晨雾里,两艘黑帆漕船撞开江面水波,于清晨刚破晓的时分悄无声息地进港了。
待船行至码头最东边的无人区,眼见着已经快要靠岸,张大年手中攥着缆绳,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群依旧有些睡眼惺忪的士兵,朗声吼道:“抛锚!下跳板!都给我把招子放亮些!李栓你们守在此处,莫要放一个人上来!剩余的人跟老子一块儿登岸!”
陈重威横了他一眼,忍不住刺道:“你这嗓门还是一如既往地大,白瞎了咱们专挑这个时辰舶港,还择了个角落靠岸。”
张大年看了看远处码头上那些纷纷朝着他们的大船看过来的鱼贩,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若是不声儿大点,我这不是怕喊不醒这群小崽子嘛......”
楚念旬却并不在意这厢的动静,待那跳板刚一放下,他便一个纵身翻过船沿跳到了岸上铺着的青石板路上。
他离开的这几日,江言都会飞鸽传书告知他们巡抚衙门的状况,昨夜在收到最后一封书信之时,他便已然知晓此地的毒情算是解除了。
可几日不见木清欢,楚念旬依旧心中挂念得紧,只想着尽快赶去衙门内一看究竟。
他带着陈重威,张大年和一小队甲字营的士兵,一上岸便一头扎进了小胡同里,七弯八拐地尽量不引来太多人的注意。
待到了驿站,一行人上了马后,便飞快地顺着官道直奔涧西府的巡抚衙门。
这个时辰街道之上已经有了些许往来的行人,他们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都识趣地推开几步让出了石板路,待那一队人行远之后,又好奇地往他们离开的方向眺目远望。
巡抚衙门如今已经没了前几日的那般乱哄哄的景象,见着楚念旬带头打马而来,门房问都不问便直接将两扇大门打开,却没料到他离开之时不过两个人,怎的就突然带回了十多个壮汉似的随从。
张大年跟着楚念旬绕过了影壁走进了衙门里头,正当他准备好奇地四下打量一番之时,忽然眼尖地看见院中的一棵老槐树的底下,似是有个熟悉的身影,正躺在那儿打着震天响的鼾声。
待看清楚了那人之后,张大年都顾不上楚念旬还在身边,飞奔几步直接扑了上去,对着那人就是一个熊抱,直接将他从美梦中给惊醒了。
“啊啊!老江快拿药来!”
韩律在睡梦中被一下抱住,还以为是那些中毒人村民又开始犯病了,眼睛都还未挣开,嘴里倒是先嚷上了。
可回答他的却是一阵足以跟他的嗓门一较高下的人声,震得他耳膜都有些嗡嗡响。
“你个砍脑壳的韩二狗!老子在江上啃了三个月硬馍,你这龟娃子倒在这儿吃香喝辣!”
张大年的巴蜀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死而复生」的韩律,突然感觉自己当年在韩律坟前那一腔深情简直喂了狗。
韩律这会儿听到这久违的家乡话,脑子也清醒了过来。
他被箍得气都喘不上来,捞起一旁地上的刀柄猛戳张大年肋下,使了好大的劲才挣脱开了这熊抱似的禁锢。
“松......松手!去你娘的张铁牛!老子情愿去喝江上的冷风,也再不要伺候那群劳什子的病患了!在这医所待上几日,比老子攻下个山头都要累!”
张大年重新站了起来,看着面前的韩律,简直又激动又怒火中烧,眼睛都有些红了。
“你他娘的二狗蛋!都还活着咋不知道给我捎个信!白白费了老子那么些纸元宝,年年去你坟头烧......”
韩律陪撇嘴,“你可得了吧!老子假死那会儿,你他娘在我坟头啃烧鸡啃得满手油,当老子没瞧见?”
张大年听了这话后,气势渐渐弱了下来。
“那烧鸡摆着也是摆着,与其喂了野狗,不如就我啃得了......”
江言抱着药箱从人堆里挤了进来,里头的瓷瓶撞得叮当响:“呵,坟头吃烧鸡,你二人倒是一对般配无比的夯货。”
“你......”
张大年正要骂出口的话哽在喉间,一见是江言,那些丢人的往事霎时就浮现在了脑海当中,仿佛这会儿子空气中还飘荡着奇怪的味道。
他的目光又转向了韩律的腰间,摸着后脑嘿嘿直笑:“你这挂的甚么娘娘唧唧的玩意?”
“你懂个屁!”
韩律见张大年上来就要抢,赶忙将那药囊护在胸前。
“这可是夫人给的驱疫香!”
韩律话音刚落,楚念旬便已然上了台阶,抬手掀起了竹帘往房间里面去。
身后甲字营的士兵一个个脖子伸得老长都没瞧见里头的人,倒是站在前面一些的张大年似乎是瞥见了一个青衫女子正斜躺在屋内的榻上安眠。
不过一瞬,那竹帘就被放了下来,可这一眼却足以叫张大年窥见他们家将军夫人的真容。
他呆呆地看着那晃动的竹帘,口中忍不住喃喃:“咱家将军这祖坟上可是冒了青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