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悠然渴醒时,天边才刚泛起鱼肚白,她费力坐起身,手臂甫一撑在床上,就传来一阵钻心的痛。
她这才发现自己双臂的惨状,胸前衣襟上还有一片褐色痕迹,泛着股药味儿。再一抬头,就看见床尾处坐了个人,正抱着臂膀低头不声不响。
严睦方昨日两头折腾狠了,本想看着人把药服了就走,结果在床边只靠了一瞬就这么睡着了。
洛悠然想叫人进来,可是嗓子干渴灼疼,一个音也发不出,只好伸手去够严睦方,她还没碰到人,严睦方一只手臂就因熟睡不觉滑落了下来,胸前衣襟处露出一角刺绣。
视线被那处吸引,洛悠然忍着痛费力将东西从严睦方衣襟里拽了出来,竟是张绣工精致的帕子。她双臂伤的伤病的病,连手指都不怎么灵便。待她想展开看看上面到底绣得什么时,手腕却被人一把握住了。
“嘶——”
洛悠然痛得整张脸都皱起来,严睦方这才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洛悠然,而他正捏着人受伤的右臂。他慌忙松手,四下看了两眼,像是对自己竟然在这儿睡着了感到不可思议。
“既然醒了怎么不出声?”
严睦方面上有些尴尬,脸转向一边,但半天也没听见洛悠然回他,转过来一看,发现洛悠然直看着他,又看了看茶桌方向,张嘴只能发出虚弱气音道:“水……”
洛悠然渴极了,奈何双手不听使唤,严睦方只好不情不愿地端着杯子喂,可他哪干过伺候人的活儿,洛悠然才喝了两口就被呛得喷咳不止。
严睦方见状慌忙捡起洛悠然身前的帕子,递到人嘴边擦了两下,却发现这帕子触感熟悉非常,打开一看竟是自己那条,已经被浸湿了,他将帕子握在手里收紧,猛地瞪向洛悠然。
洛悠然此时咳得双眼通红,满脸是泪,抬眼看严睦方正握着帕子怒视她。她没想到这东西对人这么重要,只好小声说:“对、咳咳、对不起……”
严睦方看着洛悠然的惨样,也不好发作,毕竟人是他呛的,帕子也是他自己顺手递上去的,他自然知道洛悠然属实无辜,严睦方只是忍不住跟自己生气。他将帕子胡乱塞进衣襟就要离开,人都走到了门口又突然返回问道:“你可认识穆决明?”
洛悠然茫然摇头,严睦方看她表情不似作假,留下一句“知道了”,又将下人叫了进来才离开。
马厩里两匹黑马正在嚼草料,边嚼边瞧着饲主进院儿,打了个响鼻儿。
严岐站在院中,脚边坐着反剪双手被绑了个结实的桑木,她见严睦方来了,低哼一声扭过头。
“晾了一宿还没学乖?”
“主子,这丫头根本就是个疯子!你看看这给我咬的!”严岐撸起袖子,露出一圈血红的牙印儿。
严睦方蹲在桑木跟前,“还觉得自己没错?”
“没有!”
“记得自己怎么进得严府吗?”严睦方将川芎的玉佩扔在桑木身上,冷言道:“穆决明是穆氏正支出身,昨日一番举动,你猜他回去会不会上报?就算不上报,跟人闲谈时又会不会提起?府内其他下人只道你是洛府过来的丫头,可你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就没想过人言可畏迟早会惊动洛府?你以为自己是忠心护主,但真正害死你主子的只会是你自己。”
“你胡说!”桑木要挣扎起身,被严岐一把又按了回去。
严睦方站起身俯视着桑木,“授你武艺之人只教你杀人,却不教你做人,想必并非真心待你。”
桑木不吭声,严睦方又接着道:“我不管你师出何人,既然你答应了穆夫人护洛悠然平安,就改改脾气,以前是没人管你,现在既然进了我府中,就给我好好学规矩,你害死自己主子事小,要是无端牵扯上严府,我定将你扔到诏狱里剥皮剔骨,死、无、全、尸。”
桑木咬紧了嘴唇,仰头瞪着严睦方,她被吓得不轻,但执拗着不吭声,只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
严岐看着严睦方似是真动了怒,用脚轻踹了桑木一下低声道:“还不应声?”
“算了,一时半会儿也学不会,”严睦方挥手示意严岐给人松绑,又说:“你且记着,现在能护洛悠然的只有严府,只要你不听话,我随时能让她跟你一起死,到时候你就是害死你主子的罪魁祸首,黄泉地下,穆夫人也不会原谅你。”
严岐本来还怕桑木松了绑就又要动手,结果经过严睦方三言两语,这会儿人已经彻底蔫了。
桑木低声咕哝道:“……他不能顶着那张脸说那样的话……”
严睦方一走出了几步,闻言又转了回来,说:“穆决明是你主子的师兄?”
“不是!”桑木突然激动起来,“师兄才不是那样的人!他不过长了张跟师兄一样的脸,才不是师兄……”
“原来你们师出同门,你学了杀人,洛悠然学的什么?”
桑木心下一惊,才反应过来被套了话,脱口而出:“做、做饭。”
严岐脸上画满问号:“啊?”
严睦方哼笑一声,“你但凡把胡诌的能耐分一点在心眼上,你主子也不至于被你扯后腿跌得太难看。”
严睦方知道,经过这次敲打,桑木虽然不会一日千里,但最起码也会更趁手些。
他让人回了洛悠然那儿,转念又想起怀里浸湿的帕子,皱着眉头责怪严岐道:“怎么昨晚没人叫醒我?”
“主子,谁敢啊?”严岐把麻绳抱在怀里,“府里上下都知道您夜里难入眠,总是头疼心烦,难得见您睡那么实,心里都想着让您多睡会儿。”
严睦方怔愣,自己确实是有这么个毛病,长年累月,连头疼都快要习惯了。上次睡那么熟还是在……他略一思索,心口咯噔一沉,想起了那夜皎月映人面,他躺在洛悠然身边,一夜无梦。
洛悠然将养了几天,又收到了太医院送来的祛疤膏,说是得了宫里邵二姑娘的命令。洛悠然不熟悉邵茹烟,只当是借了严睦方与人自小的情分。
严睦方这几日都不见人影,不知是宿在偏院还是府衙,洛悠然觉得他这几日总是有意无意躲着自己,倒是严岐总来门前转悠,一看洛悠然发现自己,就连忙跑路。几日下来,洛悠然也见怪不怪干脆不管他了。
今日是用药的最后一天,洛悠然身体已好得差不多,便和桑木商量偷着去柳燕楼。
“主子,你身子才刚好,要是再碰见勤王爷怎么办?”
“勤王爷又不是全年宿在柳燕楼哪能次次碰上,况且,我有事必须当面问师傅。”
“主子,您何必在意那两个人的话,八成是故意气你。”
穆桑白下葬当天,洛悠然强撑着口气跪在墓前,她之前被严睦方一掌打出的内伤才刚好,又悲痛欲绝,本不想理洛夫人和洛大小姐,可洛夫人的话却让她不得不多想。
“如今穆姨娘已逝,你也成了严家人,与我洛府自是再无任何瓜葛。好好做你的严夫人,不必惦念家中。”洛夫人被洛安然扶着,明里暗里叫洛悠然再也别回洛家。
洛悠然不吭声不理人,洛安然见被她无视,气道:“母亲跟你说话呢!真是一点礼仪都不懂,也不知道穆姨娘都教了些什么东西!”
洛悠然手中动作一顿,见这两人成心找她不自在,只好开口道:“父亲还在府里,怎么算毫无瓜葛呢?”
“哼,父亲好心,为着点儿同窗之谊,将一个被家门除名的罪臣遗孀接进府里照看而已,你还真当自己是大梁首辅的亲女儿?这高门大户你怕是还攀扯不起。”
“你说什么?”洛悠然骤然抬头。
洛夫人面上没有不悦,只是嫌弃,她俯视着洛悠然,“这么多年,你在洛府觉得自己只是平白受委屈,可你怎么不想想老爷将你娘接进门时我又是什么感受,我是洛氏明媒正娶的大夫人,你要真是老爷的种倒罢了,我在背后受的那些闲言碎语也都值当,可你娘入府不过七月就生下了你,她入府前一个月夫君才身故,洛府对外皆称是你娘身子不好早产。”
洛夫人说着又叹了口气,嘲道:“你觉着是庶女身份委屈了自己,可你要知道,是洛氏保了你衣食无忧,没了这个洛字,你就算是嫡女又如何,一个罪臣嫡女,穆氏又早已跟你娘撇清关系,离了洛氏,你根本活不到今天。”
洛悠然站起身,不敢置信地盯着洛夫人,但她却说不出话来反驳,洛夫人眼里的恨意太赤裸,由不得她不信。
“悠然,”洛夫人叹道,“是你欠了洛氏,忘恩负义的从始至终只有你和穆桑白。”
洛悠然本就接连几日彻夜未眠,食不下咽,听到这儿更是又惊又气,这才晕了过去。
她从记忆里回过神道:“严岐才来过,这会儿定是去找严睦方了,现在是出门的好时机。”
桑木见拦不住人,只好认命去拿压箱底的男装,可洛悠然却说:“就穿平时的衣裳去。”
诏狱深处地下,距地上十尺有余,不见天光,只靠半昏半明的烛火照着,潮湿难耐。堂内墙壁和桌上都挂放着些认不出用处的刑具,只一眼看上去就叫人头皮发紧,血液倒流。
洛明蕴坐在堂中,已几夜未合过眼,他双手手腕套着铁索,沉重又硌人。严睦方倾身道:“洛大人消息灵通,想必已经知道了圣上的意思,若不老实交代,怕是走不出这诏狱了。”
“呵,”洛明蕴嘴唇干裂,膝上渗血,嘴硬嘲道,“严睦方,你审了我几日都不敢定罪,不如让我猜猜,你派去戎州的人是不是无功而返?”
严睦方被夜传武英殿那天,锦衣卫就已经带着戎州的消息归了都。买官的名叫安归,是洛氏老家戎州真凌县的新晋知县,这知县就是他才买到手里的。
赵青山当日在朝上言之凿凿,说真凌县的主簿和县丞均可作证,恳请皇上下令彻查,并以头上乌纱作保,若有虚言,甘愿辞官归田。
可真等到严睦方的人到了真凌县,却发现主簿因病离任,不知去向,县丞借口家中老父病重,回了老家陵州。戎州和陵州一个在东北一个在西南,锦衣卫为了找寻二人踪迹,这才耽搁了许多时日,可还是没找到人。
卖官渎职的线索断了不说,就连构陷穆氏药船的事都查不出痕迹。常如派出去的人马一路疾奔,回来只说是穆氏怕都城急用,所以雇了镖局走了陆路,他们一路快马加鞭,眼看越过桑州就到了喜都,却在路过桑州境内时被山匪洗劫一空,连随镖的穆氏后生也死了三个。苍州得信又加发了一艘药船,这才解了喜都的燃眉之急,控制住了疫病。
洛明蕴住在洛府里,锦衣卫就算进府搜查也只能搜他自己的院子,皇帝默许锦衣卫进了洛府,已然是狠驳了洛子川的面子,即使什么也没查到,皇帝敲山震虎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
“疑罪从无,严睦方,我早说过你关不了我多久。”
严睦方虽然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可现下手中确实没有证据。光凭都察院一纸奏折他也只能将人折磨到这儿,再动手就是师出无名。洛明蕴不认罪不画押,他也只能将人拖回牢房继续关着。
严岐在府衙院内等了许久,见严睦方出来才说:“主子,我今日瞧那洛三小姐身体好多了,都能在院中溜达好几圈了。”
严睦方点头“嗯”了一声,又问他:“柳燕楼那边有动静吗?”
“没,最近消停得很,连主事妈妈都一直不在楼里。”
“去看看。”
二人一路往烟柳巷子去,路过东荣街,迎面碰见两个熟悉的身影。
洛悠然站在一处药庄前,正拉扯着穆决明的衣袖泫然欲泣,桑木也立在一边跟着抹眼泪,周围百姓认出这是严府才过门不久的夫人,看她在大街上和别的男人拉拉扯扯,均交头接耳低声讨论起来。
穆决明人还愣着,他只是来问个药价,没成想遇见了前几天刚救治过的洛悠然,还没等开口就被人撞了一下肩膀。
严睦方从旁拉下洛悠然的手腕虚伪道:“内子无状,还要多谢穆医士前几日的救治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