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偏西，扁担胡同上官槟的宅院里，刘大安在桌边端着碗面条，昏暗的屋内点起一支蜡烛，汤阿发坐在对面也同样端着碗面。
“你说说你，官仓不好好管，去搞什么演练，闯这么大祸出来，连累大家冬至节都没心思过。”刘大安拿筷子点了点对方。
汤阿发垂头丧气地低着脑袋，“这也是大人交代的，说清平市集物资多，要我经常过去给他们指导一下。”
刘大安把口中面条咀嚼两下，说道：“那你就不能在收工之后搞？那许多人在里头，万一百姓不明所以，搞不好真要死伤的！”
“收工了还搞事不得罪死人，我已经是挑了人少的时候过去了，哎，反正是我倒霉，一整个月工钱都被扣下了。”
刘大安端过面汤喝一口，舒服的叹口气才道：“你才扣了个把月工钱，那多亏了裴小狗给太子治好病，不然啊，我们大家都要跟着掉脑袋。你也不想想，那可是太子，将来就是要当皇上的，万一有个好歹，只怕要活剐了你。”
当一声，汤阿发端的碗掉在桌上，双手抱着脑袋，“你，你别说了，我这阵子每日晚上都睡不着，一夜夜做梦都梦到有人传圣旨，要来抓我下大牢。”
刘大安不慌不忙把汤阿发的碗放平：“白仙姑不是已经进宫给太子拆线了么，到现在宫里还没来人逮拿你，可见就是没事了，可惜这奖赏怕是别想了。”
“还奖赏，我只要保住小命就行了......”
“救命！救救我......”
两人正说着，从对面裘家传来裘陈氏的呼救声和哭泣声，裘婆子唠唠叨叨的数落声，还有个陌生男子的叫嚷声。
他们对望一眼，放下手中饭碗走出院门，周边街坊也都出来看热闹，根据众人的议论，两人听说是裘大输了很多银子，甚至答应要用老婆抵债。
就见四五个青皮聚在裘家大门口，领头的一个手里拿着一张纸，大模大样的站着，谭保甲正在帮裘大求情，这青皮只顾摇头，并不买账。
“总甲，别说我不讲情面，这可是五十两银子，谁来也不好使。”
青皮说完对着里面大声道：“裘大，这是你欠我五十两银子的欠条，今日要是还不拿出来，就把你媳妇让给老子，白纸黑字写着，还敢抵赖不成，快把你媳妇带出来，不然老子就让人拆了你家屋子。”
说完他身后站着的几个青皮纷纷卷袖子助威，摆出一副马上就要动手的模样，裘婆子在里面大声嚷嚷：“别动手，这就出来。”
随着吱呀一声门响，裘婆子一手拿着张纸，一手扯着裘陈氏的头发，要将她拖出门外。那裘陈氏双手抱着婆子的腿不肯松手，裘婆子就让屋里儿子出来帮忙。
过了会，裘大垂头丧气的过来，裘陈氏朝他不住哀求，裘大似乎有些不舍的表情，门外的青皮已经开始叫嚷起来，裘大咬咬牙，面上重新带上狠厉，伸手将媳妇一把从自家老娘腿上扯下，将之丢出门口，接着砰的一声就将院门关上。
那裘陈氏被推倒在地，不顾爬起来就扑到院门上拍门，那院门随即打开一条宽缝。
裘陈氏脸上露出一点惊喜，刚要起身，却见裘婆子探出一只手，将一页纸塞到她手中：“这是休书，往后你就不是我家儿媳妇了。”说完就重重关上院门。
裘陈氏停了哭泣，呆呆低头看着手里的休书。
刘大安仔细看这裘陈氏，短短两个月光景，人又憔悴不少，头上竟然还有几根白头发。
青皮哈哈一笑，嬉皮笑脸的就要伸手去拉裘陈氏，混在人群中的刘大安忍不住大喊一声，“住手！”
瘦弱的刘大安上来挡住青皮，怒道：“这裘娘子既然已被她婆家休了，就不是他家的人，怎能由你们买卖。”
青皮扬起手中的纸条道：“还什么裘娘子，裘大把休书都写了，如今归老子了，这是裘大卖与我的，几时轮到你出头了。”
刘大安是被安排留守在京师，与街坊接触比较多，每日就见这裘娘子不是挨打就是被饿饭，还要不停的做活计，早已看不惯裘家的做法。
此时一股气上涌，伸手拦着道：“我就是要出头，还有没有王法了。”
“呦呵，哪冒出你这么个愣子，是活得不耐烦了吧！”青皮眯着眼上下打量这小个子，奇怪他怎么敢替人出头。
汤阿发自然要帮着自己人这边，马上也抄起一根扫帚，挤到刘大安身边与他们对峙。
周围邻居相处虽不久，但对裘陈氏都很同情，眼见要落个如此下场，都心中不忍，纷纷喝骂这些青皮，青皮见犯了众怒，也不敢贸然动手。
领头的青皮指着他们大声道：“你们嚎啥嚎，反正休书已经写了的，欠条也在老子手里，老子今日拿不到银子就不走了，敢明儿就卖她到暗门子里去，你们真要给她出头，就拿银子来买啊，出八十两我就卖了！”
“我买了！”
街坊中安静下来，一众人同时惊讶的转头看去。
此时天已擦黑，暗淡的夕阳将一个高挑的女子身形勾勒出一圈金色光晕，白芷儿昂然站在人群外面，对着青皮道：“这钱我出了，你们把人留下。”
陈笑梅，也就是裘陈氏，她无比清晰的记得那一刻，就是白芷儿把她买下的那一刻。
她净身出户，将所有的东西和她过去所受的苦难，全部都留给了裘家。
白芷儿将她从地上扶起，用柔和的声音对她说：“你先去平昌县医馆帮我，过几天去平江府，那边有新的生活等着你。”
一双温暖的手牵起她，穿过议论纷纷的人群，夕阳余晖照在两人的脸上，光芒四射。
......
京师宣城门内人流如织，一辆两轮的骡车破开人流，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前进，白芷儿坐在车里，上官槟骑着一匹马跟在车旁，保持步骤一致。
这种骡车都是用的木头车轮，石板地面凹凸不平，没有减震系统的车子坐着不停颠簸，脑袋不住在车厢里摇晃。
“停下，停。”
白芷儿受不了这种体验，招呼着让车夫停了车，她揉揉脑袋钻出车子，两腿刚落地，上官槟立刻下马到了她身边。
“没多少路了，我还是走走吧。”
这里已经距离扁担胡同不远，上官槟让高柳树牵着马，自己给白芷儿开路。
虽然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但热闹的京师似乎并不受天气影响，街上熙熙攘攘，女子服饰各不相同，白芷儿看得目不暇接。
扯了下身上某宝买来的道袍，哈着手低声对上官槟说：“这些衣服裙子都好漂亮啊，早知道就不说是道姑了。”
上官槟笑道：“没事，只管穿就是，马上要去平江府了，可以在京师多做几身新款式的，等下可以问问贾三哪个裁缝好。”
白芷儿有些担心的说：“这个贾三能跟我们去平江府吗，我听说这里人都不愿意去外地工作。”
“给他开高点的薪水。”上官槟自信的说：“只要钱给够，我看没有问题。”
白芷儿想想后也点头：“也对，如果他不动心那就再加钱，总有让他动心的价码。再说等明天去拿了官凭你就是知府了，像你这样连挑好几级的人多难得啊，聪明人都应该知道怎么选吧。”
上官槟听到了，把手背在背后，身形挺得更直了，脸上带着得意的神情：“那是，不看看我背后有谁，那是一般人能有的运气吗。”
两人说说笑笑来到胡同拐弯处，一座小院刚好在转角，院内探出一株高大的槐树，门前有个灯笼上写着“贾”字。
谷雨抢先到门口喊了一声“贾大哥。”
院门很快打开，贾三腰上系了块围裙，手上黑乎乎的沾着些油污，客气的让他们进去。
白芷儿跟在上官槟后面走入，这家院子里堆满各种工具，有各种类型的锯子、榔头等，最显眼的，就是地上赫然摆着一把拆开一半的火铳，就这么随意的放在院落中。
“怎么，贾兄是要修这把火铳啊。”上官槟停住脚，指着地上一摊道。
贾三嘿嘿笑着，撩起围裙擦了擦手，“我兄弟帮我接的活计，京营里没人会修，这不我正在拆呢。”
说完蹲下身体，向上官槟介绍说：“大人你看，这种火枪是用扳机的，再用这个小部件带动击锤击向燧石片，就能产生火星引燃火药。”
上官槟也蹲下身，一起低头看：“那么说就不必像火绳枪那样，非得要备着点燃的火绳了。”
“对，大人你想，火绳枪遇到雨天无法使用，而且在夜晚火绳的光亮还易暴露射手。”贾三兴奋的说着。
又捡起其中的一个螺旋形的部件，“我看了下，坏了的几个部件里头，唯独这个，我寻了好几个铁匠都打不出来，就是上好的苏钢也不行，这还真挺麻烦的。”
白芷儿也凑近了过去看，插话说：“这是弹簧，好像需要特殊的拉丝工艺，你这个坏的给我，我能可以帮你买到。”
“哦，是吗？”贾三眼睛倏的亮了，他知道上官槟请了个名医道姑，前天还入宫给太子看病，看来这道姑交游广阔，能买到稀罕东西。
他迅速站起来，对白芷儿说：“仙姑若是能帮我买，那就...买五个吧。”
“五个就够了吗？”
“不知所需多少银两，这个，小人家资不丰，若是多了怕拿不出许多。”贾三踌躇着开口，他猜想这种东西恐怕比较难做，而他现在没有正经活计，就凭帮人修修东西过日子，家里基本没有多少余钱。
“不用贾兄出钱。”上官槟跟着起身，对贾三说：“本官侥幸在平昌县赈灾，得皇上看重，即将就任平江府知府一职。若贾兄愿意一同前往，可到平江府去钻研火器，必定大有作为，而且一干所需皆无需你自己花钱。”
说完指着他手里的弹簧：“就如这弹簧等物件，以本官来看，整个大闵朝，只有白仙姑都能帮你找着。那贾兄既可以拿到俸禄，又能做自己喜欢之事，你看如何？”
贾三惊讶的看着上官槟，“大人真能让我钻研火器？火炮也行吗。”
“哦，贾兄还懂火炮？”
“对啊，我原先火器营可不是只有火铳，火炮也是有的，就是那玩意太大了，都需要上门去修。”贾三毫不在意的开口。
上官槟与白芷儿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惊喜，他马上开口：“可以，贾兄大可放心去做。”
白芷儿想了想，好像火炮还需要计算发射角度，“那贾大哥也懂弹道学吧。”
贾三挠挠脑袋，“这弹道学是啥，小人没听说过啊。”
“就是飞弹轨迹的计算，好像需要正弦余弦这种......“白芷儿说了一半，想起这是几何知识，不知道这贾三懂不懂。
“什么，你懂正弦余弦？”贾三发出一声惊叫，吓了几人一跳。
“想不到仙姑也懂这个，就小人所知，除了干这行当的，还有几个耶稣会里的，整个京师也没几人会。”他激动的脸都涨红了，用热切的口吻问：“打小我就爱算术这些个，就可惜学的不多，以后可否请仙姑多多指教。”
上官槟咳嗽一声，似乎不经意地迈出一步，挡住贾三的视线：“这正弦余弦，还有几何物理这类，本官也是粗粗懂一些的......”
“哦，那大人该是官员里头首位懂这个的。”贾三更加惊奇了，在大闵朝读书人只需要懂四书五经就行，至于其他纯粹就是个人爱好了。
“若是贾兄对这些有兴趣，可来平江府与在下一同研习，既可增长学问，也可为国制器，正是一举两得。”
贾三露出为难的表情，皱眉喃喃道：“平江府，那地方可凶险的紧，又是东夷又有乱民的，这小人家里还有老母幼子......”
上官槟朝谷雨使了个眼色，谷雨会意，马上对贾三说：“到平江府就任火器工坊管事，月饷四两银子，每季两身衣裳，包吃住。”
贾三脸上神情变幻，明显十分动心，抿着嘴巴看看上官槟又看看白芷儿。
“不是小人不愿意，只是故土难离，让小人再想想如何......”
“只要今年能造成合格火器，另外还有半年奖和年终奖，数额不低于10两。”白芷儿帮着又说了一句，这也是她给上官槟提的建议，路上两人说好的。
“成，何时出发？”贾三一拍双手，痛快的一口应承下来。
“五日之内。“
......
“五日之内就到了。”
在从南方到京师的官道上，一个骑马的亲卫跑到一辆马车边，隔着车厢对里面的人说。
车厢帘子被坐在里面的人一把掀开，一个面白无须的男子探出头朝前后张望了一下，朝亲卫一挥手：“让大家都惊醒些，越是接近京师，越不能大意，宁可路上多耽误时辰，也别光顾着赶时间。”
他停了下，接着说：“哪怕在路上过年，也不能让后面这些秀女有个好歹，将来保不定里头就有皇孙的亲娘，你们可不能大意了。”
“是，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