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之城在疾走的流云间忽隐忽现,神之眼的星芒时时闪耀,仿佛在嘲笑世间所有的生灵。
圣洁的日栖山脉在布列塔的眼中蒙上了一层红色幕布。他艰难地翻身,蜷缩在硬泥地上,疲乏与疼痛同时肆虐着他的身体,但唯有无助感让他深受折磨。
“私生子,妓女的儿子。”几个男孩踢打着布列塔,嘴中的咒骂不停歇,“教地狱的恶魔把你抓走吧,你这罪恶的产物。”
求求你们,不要再打了……可他连这悲悯的乞求也没有力气说出口。他抱头缩得更紧,希望此刻自己是一只刺猬,这样这些男孩看到他身上的刺就会退避三舍。
布列塔以为痛苦会就此结束,然而那钻心的刺痛终于让他发出了肝胆俱裂的惨叫。他感觉不到自己右腿的存在,只有剧痛如狂风般向他大脑席卷而来。
泪水不争气地涌出,模糊了视线,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他伸手去摸索右腿,温热黏腻的触感让他意识到了一些什么——这是他所有痛苦的起始。
不,不,求求你们,你们已经夺去了我一条腿,不要再如此残忍……他竭尽全力嘶喊,但整个世界都安静得可怕,没有一丝声响,那些男孩高翘的嘴角即是最生动的声音。
不,不,不,不……他眼睁睁看着那几个男孩又将旁边燃烧的火盆推倒,火炭滚落,余烬堆积在他头上,但他却感受不到那预期的灼痛。
……
“孩子,你叫什么?”布列塔的视线被什么东西遮挡着,只能透过一条细缝观察到说话者的背影。
尤蒂特,不知为何,布列塔就是知道对方的名字。“布……塔。”他声音含糊不清地回答道。
“啊,可怜的孩子,你遭受的苦难正是火焰对你的眷顾啊。”说话者转过身来,其灼伤的面容满是暗红色结痂,狰狞又骇人。可是布列塔对他并不惧怕,甚至有一种莫名的心安与亲热,就像失散了许久的亲人再度重逢。
“不要害怕。”面目狰狞的人说着,在稻草床边的木凳上坐下,“他们叫我尤蒂特,你也可以这么叫我。”一把窄短的匕首霍霍向布列塔而去。
我应该害怕,应该退缩的,他想,但心中有个声音告诉他,那不过是尤蒂特帮他解开缠在头上的亚麻布绷带而已。
“世间将沉沦,黑暗来临。”尤蒂特说,“留塔尔的火焰正在衰微啊,孩子。属于白昼的纪元即将结束,随之而来的便是永夜,届时世间的一切苦难都是对不愿传承留塔尔火焰的后果。”
“我不明白。”布列塔声若蚊蚋地说道。
“孩子你会懂的。”尤蒂特那不存在的嘴唇上翘,露出黄色的板牙,轻笑道,“跟着我,加入神火会,将留塔尔的事迹传遍低地,传播向统一王国,甚至让远在星辰群岛的庶民们知道留塔尔的火焰照耀世间。”
神火会,布列塔想,那是被低地君王及教会所禁止的异教,他们信奉留塔尔——火的化身,认为其死在日栖山脉的某处以后,衍化成一束火焰,使得世界产生了光明与希望。数万年来神火会的圣人们前赴后继地深入日栖山脉寻找火焰之所在,留塔尔的火焰需要柴薪才能燃烧,于是圣人们奉献出自己,使火焰得以延续。
然而随着教会对于“异端”的迫害,神火会式微,自圣帕迪亚克之后,再未出现过圣人。在教会的教化下,人们不再信奉神火会,也不再相信是所谓的留塔尔的火焰将世间照亮。
……
“孩子,离开低地,去统一王国,去十二联合城邦,去那些愿意信奉留塔尔的地方。”尤蒂特狰狞的面庞上分不清是刚愈合的结痂,还是因年老而出现的皱痕。如此长的一句话似乎让他消耗了所有的力气,连咳嗽都变得艰难。
布列塔望着破败庙宇外半边黑的天空,心中丝毫未有触动,似乎他早已知晓并经历过这些残酷的事实。
“孩子……”尤蒂特喘着粗气,伴随着刺耳的呛声,“这是留塔尔给世人的警告啊……天之异象……留塔尔的火焰即将熄灭。或许,或许……还来得及,找到那个人……”
找到谁?布列塔不知道,他也未开口问尤蒂特,但他知道自己得动身了,哪怕庙宇外的市镇已经混乱不堪。
他埋葬了尤蒂特,一如他埋葬过的那些流浪汉,然后换上了尤蒂特一直穿在身上的满是汗渍与污迹的亚麻布长袍,披上兜帽斗篷,步履蹒跚地离开了庙宇。
那些看到他真面目后纷纷躲避的农户,那些围绕着他唱歌谣的孩童,那些一闻到他身上味道就捂着鼻子赶人的贵族老爷,那些将面包与麦酒施舍于他,又在背后嘲笑议论的妇人,所有这些人就像影子般在他身边随行。
那几个男孩再次出现,他们抓住布列塔的胳膊,然后一把将他推倒在地。一个没有门牙的男孩与身边瘦小的男孩轻声交流后,笑着举起手中的橡木棍狠狠砸下。
“不,住手!”这一次布列塔大声地喊了出来,但腿上依然隐隐作痛。
是梦,他意识到,随即发现额头上渗出的汗珠顺着结痂未愈合的缝隙流淌,这让他重新感受到被火灼烧的刺痛。
逼仄的隐修院厅堂,营火中的树枝已成余烬,残破风蚀的拱券下无面神像映着星火的微光森然站立。他不是我的神只,布列塔目不转睛地盯着托钵的神像想,我信奉留塔尔,是火焰的眷顾让我活了下来。
右腿又一阵抽痛,他皱着眉将盖在腿上的羊毛毯子裹得更紧。接连数天的雨让空气潮湿寒冷,拣来的干树枝也变得难以生火。他从破布包裹的树枝中挑出几根,添入营火,那未熄的火苗像是得到了滋养,徐徐壮大。
布列塔撑着粗橡木枝艰难地起身,绕过营火来到女孩的身边。绯红色头发的女孩平缓地呼吸着,仿若在安睡之中。
这是布列塔在河边雨中徒步时救上来的孩子。当他看到河上漂浮着的人,下意识地以为是一具浮肿的尸体。这个世道有太多的饿殍被丢弃在河中,然而当他意识到当所有水上漂浮的物体都顺着水流往下游去,唯独那“尸体”逆流而上,并且不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低鸣时,他被吓得跌倒在了岸边。
他起身涉水将“尸体”打捞上来,意外发现女孩仍然有气息。于是为了躲雨,他背着她深入河边的树林,继而找到了林间的这座教会遗弃的隐修院。
四天过去了,女孩仍未苏醒,但在未进食的情况下却也一点都没有变得消瘦。布列塔摸了摸女孩的额头,高烧已经退去。他又握住女孩的手,冰冷依旧。就当他准备抽离时,女孩骤然间紧紧地抓住了他粗糙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