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的瞬间，江若川说不好自己是重生了，还是魂穿了。
早就在幼年去世的母亲此刻正在站在他的床边。
她一边催促他快点起床，一边单手拉开了窗帘。
中午的阳光热烈刺眼，江若川无意识抬手挡了下眼睛。
低头就看到身侧一个奇怪的银色行李箱朝衣柜里伸出两条长长的触手，麻利地收拾衣服。
它的触手比人类手指还要灵活，叠好的衣服像是一块块白色豆腐，方方正正。
听女人的意思，他现在是双子学院精神系助教，明天开学，得坐量子飞梭去学校任职。
江若川恍惚一瞬。
他死的那年是公元2524年，量子飞梭还是科技迷幻想中的存在。
窗户边的女人长相与记忆中的母亲一模一样，但性格截然不同。
记忆中的母亲，强势又高傲，只有昙花一现的温柔。
女人径直走到床边，将江若川从被窝里提溜出来，面色不虞。
她怒气冲冲道：“你都当助教了，怎么还是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还挣不到钱！不然这学期结束你还是赶紧收拾东西和你爸一起去西亚卡姆星开荒……教什么学生，你们专业历年来的学生就没超过十个，工资都发不出来……”
女人还在絮絮叨叨，江若川从地上行李箱抢了两件衣服穿上，慢吞吞问：“今年是哪一年了来着？”
“江若川，你是不是睡傻了？”
女人无奈地叹了口气:“今年都4036年了。你是不是活在去年以为自己还没毕业？”
江若川扣扣子的手指顿了一下，抬头问：“还是公元纪年？”
“不然呢，亲爱的儿子，这里又不是联盟首都星，不用新星历。”
女人蹲下身，用力将行李箱一把扣上，站起来好不容易舒了一口气，结果抬起头看见自己儿子又止不住地摇头。
她气了半天，最后无奈道:“把你头顶那两簇呆毛给我捋平了。”
那就是过去了1512年。
江若川随手抹了一把头发，很快又被催去洗漱。
本来还想多问几个问题，可又担心被江母看出来这个身体换了人，只好作罢。
客厅里，早间新闻正在播报。
“……一月前，民意会针对联盟某位不方便透露姓名的上将的处罚决定已经确定。我们将公正评判每一位联盟同胞——功过不能相抵，即便是联盟上将也不会例外。星际星闻播报员安丽丝将持续为您报道。”
双子星系隶属星际联盟，是星盟离西尔帝国最近的地界。
这里像极了旧地球地月系，人们热切地称呼体积大的叫地星，体积小的为月星。
这个时代空间转换技术已经成熟，但运输距离最远不超过五十公里。
江母送他出门，步行不处一百米，就来到一处传送台，两人站在传送台上，转瞬之间就抵达机场的传送台。
江若川望着机场里的银色圆盘形状的庞然大物，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老妈连拖带拽最后一把塞进座位，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出发在即，江母简单叮嘱几句很快离开。
隔着透明舷窗，他看到江母笑容满面地朝他挥手。
记忆中的母亲没有她热情亲近，也没有她聒噪。
江若川难得笑了笑，朝着底下的女人挥了挥手。
座位舒适，环境安静，周围无人打扰，靠着座椅的江若川迷迷糊糊睡着了，梦到许多原主零零碎碎的记忆。
原主江若川，双子学院精神系助教。
原来的助教嫌弃工资低跑路了，这才揪了他临时救急。
原主性格毛躁，人缘一般，上班摸鱼，下班打游戏，搁家里是个极品猥琐死宅。
父亲是荒星建造师，年初去了边陲小星开荒；母亲是幼稚园帮忙做饭的阿姨。
双子星系离首都公羊星很远，这里物资贫乏、经济落后，相当于地球上的乡下小镇。
终于抵达目的地，江若川叹了一口气。
他有点晕量子飞梭。
那感觉就好像把人分解重组了一遍。
再次抬头，天已经黑了。
月星挂在黑漆漆的夜幕，发出莹白光芒格外耀眼。
引力原因，两者间的距离比古时候的地球与月球近多了。
漫天繁星异彩纷呈，无数飞船在密集的航线上来来往往，星光与灯光交织闪烁，街道上璀璨辉煌，彻夜通明。
脑袋昏沉地下了飞梭，依照原主的记忆，找到北亭路口，等了很久，他才在人流量不多的时候拦下一架公共飞行器。
江若川将脚边三个包扔进去。
单脚刚踏上舱门光洁的地板，一只修长冷白的手突然从腰后伸出来，死死按住舱门边缘。
江若川用力推了一下舱门，舱门纹丝不动。
“我先打的。”
年轻男性的声音低沉且富有磁性，恰似一段轻颤的音波从后脑勺传导过来。
这个动作，令江若川僵在不上不下的位置。
【嘀——注意注意！任务对象已出现。请任务者江若川在保持基本人设前提下完成任务。】
清朗的少年音在他脑海里回荡。
江若川愣了愣，心想我的脑子里进了什么脏东西？
【任务:拿到任务对象的基因链。任务者可以采取多种方式采集任务对象的头发眼泪血液唾液等。】
江若川默念三遍幻觉幻觉幻觉，然后睁开眼睛。
两人社交距离过近。
对方很快意识到不妥，松开了手。
江若川面色不悦。
凭什么我行李都放上去了，你却说是你先打的飞行器？
懒得理论。
他索性直接抬脚走进舱门，大大方方坐上飞行器。
“双子学院。”
舱门感应到有人进入，关闭了舱门。
那人在门外僵了几秒钟。
随后，耐心极好且动作优雅的用食指骨节敲了敲雪白舷窗。
似乎还想解释什么。
江若川目视前方，无视了窗外的动静。
舱外人静默了片刻。
最后，那人在飞行器启动前，忽地打开了舱门，长腿跨进舱门，就近坐在江若川身边。
他薄唇微启，嗓音淡漠:
“双子学院。”
这人音色温润，质如金玉，低音富有磁性，可惜语调太过低沉，让本该温柔的嗓音变得压抑。
江若川迅速瞄了一眼。
对方神情冷漠，毫无歉意。
真是厚脸皮……
呵，他江若川也不是小气的人，既然同路，并不介意对方蹭车。
一千五百多年过去了，人类基因科技日新月异。
不仅寿命延长了，基因修正也让更多人的容貌得到了质的飞跃。
在双子星系这种差距还不是非常明显，但是一看高楼广告上的明星模特，一个个都像是AI人工合成的。
江若川若有所思，他知道那些大多都是生活在首都星的人，体验着最先进的基因改造技术。
现在坐在旁边的这位——他甚至比广告牌上明星还要惊艳。
皮肤冷白仿若白瓷，似乎经年不见日光；一双温柔桃花眼，右眼角下有一粒芝麻泪痣，瞳孔是极为罕见的琉璃冰色；一副金丝空框眼镜架在高挺鼻梁，镜框上镀着繁复纹理，没有镜片；五官冷艳矜贵，加上一身黑色笔挺考究的西装，天青色领结，气质温润如一个高端知识分子。
儒雅端正，一丝不苟。
江若川不由地揣测起来。
目的地是学校，二十多岁的年纪——这个年纪可到不了教授的级别，可他的气质又完全不像是一个学生。
说实话，这男人长得简直就是顶级实验室出来的精美工艺品，无论身材外貌，单拎出来都是天花板级别。
尽管现在脸色很臭，但江若川不得不承认，这家伙得天独厚，简直就是gay圈天花板级别的。
如果是以前……不，没有以前。
江若川冷酷地偏过头，目光移到雪白舷窗，窗外景色快到看不清。
低空下，所有低空的飞行器化作一个个黑点迅速滑过。
飞行器的速度不如飞梭，不过舒适感极强。
江若川靠在柔软的背椅上闭目养神，心情稍稍舒朗了一点。
约二十分钟后，飞行器稳稳地停在了双子学院庄严肃穆的拱形门边。
飞行器驾驶舱传来熟悉的温柔女声。
“本次旅途大约142公里，二十二分钟抵达目的地，所需交通费用12.5星币。公共交通人工智能【方舟】很高兴为您服务，欢迎下次光临。”
白色舱门缓缓打开，对方动作利索地抬出腿下了飞行器。
奇怪的是他却并没有走远，而是驻足在学院黑色的大门前仰望校门。
江若川循着他的目光移到黑色校门旁一排金色的小字上。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江若川心头一颤。
重生前，他进入国家实验室那天，导师送给他一本工作日志。
扉页上就写了这八个字。
*
明日开学，因为时差问题，大部分同学都会提前到校，所以晚上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并且都行色匆匆。
在此背景板下，那人孤寂冷清的背影异常突兀。
江若川假装看不见低着头匆匆路过。
忽然，视野突然出现一双黑色的皮鞋，一尘不染，锃光瓦亮。
江若川昂起头看人，眯了眯漆黑的眼眸。
这个人从头到脚的装扮都很儒雅禁欲，可微扬的唇角始终留存一抹嘲讽，硬生生酝酿出一股谁也瞧不起的味道。
好好的形象陡然被逆转了形势，像极了玩弄人心始乱终弃的渣男。
江若川的态度不算好，满脸横着“你干啥”三个大字。
察觉到江若川不和善的眼神，“渣男”收回横在江若川眼前的长腿，语气淡而清冽:“洗手间怎么走？”
看来这人第一次来校。
江若川有几分意外，不过面上却依旧端着，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冷。
他不经意间勾起唇角，十分随意指了指黑色大门里最近的一栋带有橄榄枝图案的天蓝色建筑，低声道：“那就是。”
“谢谢。”
“渣男”看起来很赶时间，丢下这句冷冰冰的并无诚意的两个字就走远了。
呵，别客气，爷教你做人！
江若川勉强才将轻轻扬起的唇角压了下去，心情陡然一阵舒爽。
……
一天的长途跋涉很劳累，江若川回了寝室闷头就睡。
第二天翻出个人终端的电子课本和课程表时，才想起来今天第一节课是必修课，名字叫做星盟精神向导理论基础。
洗漱后，江若川听到对面的闹钟依旧响个不停，困倦的心更加烦躁。
他敲了敲对面室友的床。
“八点，理论课。”
室友是精神系留级七年的独苗，从江若川的学长变成同学，最后变成江若川的学生。
江若川毕业前，两人就是室友。
确定江若川任职后，学校索性让他们继续住一起，省得给重新分配宿舍，浪费资源。
室友露出一个金灿灿圆滚滚的头，一头秀发格外耀眼，睁不开的小眼睛瞧起来神志不清，咕哝道：“屁的理论课！不去！”
江若川悠悠打了个哈欠：
“安息吧，同学。你的话我会如实转达给西野千明同学的。”
西野千明。
学委，专管学风学纪。
只有两个特点，一，治学严谨。二，六亲不认。
因为安溪暗恋人家，所以她的面子比江若川的还大。
“啊啊啊啊！新学期新课程新教授，第一天必点名，老子差点忘了！都怪暑假那群小崽子，教他们地球史真的累死人了，问题多的要命，害得老子只能下午飞回来，时差都没倒回来，老子才睡不到十二个小时啊！”
“……”
只睡了七个小时的江若川顶着两个黑眼圈幽幽地望他。
安溪一脚蹬开被子，飞身下床，两百斤的身躯东奔西撞，让正在查看个人终端的江若川仿佛经历着六级地震。
记忆里经常有这么一段。
原主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江若川回神，垂眸查看了一下个人终端，只是里面始终没有扣费通知。
……
新课第一节永远是历史上人数最齐整的光辉时刻。
以往逃课的，代替品包括但不限于全息投影，人工智能伪装人，人造假人，甚至3d打印人这样拙劣的把戏都能登上教学舞台。
今年教学技术全面革新，检查更为严苛，牛鬼蛇神和魑魅魍魉全都收了神通。
这是一个浮躁的时代。
大学里的学生没几个能耐着性子认真学习，所以学校给每个学系分配了一个助教老师，主要用来督促学生学习。
助教督学还得跟堂，江若川每次上课会坐在最后一排靠墙的位置。
他以前上学的时候也爱坐最后一排，因为方便摸鱼补觉。
当初安溪还会傻乎乎问他为什么。
原主义正辞严回答:“前面都是国家的花朵，我这棵猥琐死宅般的野草就不必浪费联盟宝贵的教育资源了。”
安溪瞪着眼睛问他，你是野草，那我是什么？
原主打量他的腰围，又考虑他三十岁的“高龄”，最后凉凉瞥他一眼，“老树墩吧。”
安溪听完瞬间爆炸，提着电子课本变刺刀要跟他拼命，发怒道：“树墩就树墩，你加个‘老’是几个意思？”
“字面意思。”原主凉飕飕补了四个字。然后两人就打起来了，自此一战成名。
“叮——”
预备铃响打乱了思绪，众目期待下低沉的皮鞋声出现在门口。
倒时差真的很辛苦，困到发懵的江若川将电子书往面前一立，两个胳膊往桌面一搭，脸一埋，补觉去了。
“江若川！”
“到。”
有人喊自己名字时听力异常敏感，都成助教了还是改不掉答到的习惯。
一瞬间，江若川的困意消散大半。
“身为助教不要带头违反纪律，上课时不准睡觉！”
直到被西野同学点名批评，在同学目光洗礼下的江若川才不情不愿放下课本。
三尺讲台前站着七尺有余的年轻男性缓缓映入眼帘。
金丝眼框，琉璃冰瞳，黑色西装，天青色领结，唇角若隐若现地一抹讽刺。
草！
新来的精神系教授竟然是抢他飞行器的渣男！
江若川虎躯一震，仅剩下的小半困意也飞得无影无踪。
对方显然也看到了他，除了淡淡瞥过来的一眼，唇角的嘲讽味也浓了三分。
西野同学很生气地瞪着他大有不肯翻篇的意思。
江若川看着她公主切的发尾比长刀还锋利，无奈回道：“预备铃而已。”
西野同学轻哼了一声，继续点名。新教授的目光也随之转向了别的同学。
惹麻烦了。
江若川颓废地靠在椅背上。
他本以为两人只有一面之缘，捉弄一下也记恨不到自己。
这下完犊子了，得罪顶头上司了。
绩效工资在不远处向他挥手告别。
席凉的声音如暮冬微凉的雪簌簌落下，听起来温柔低沉，可细细一品，全是森寒的凉意。
“介绍一下，本人席凉。自今日起，给你们讲授精向导理论基础与实操这门学科。本门学科共计八个学分，五十个课时，用时三个月，其中理论课二十个课时，实操课三十个课时。首先介绍一下本门课程的教学方式，考核方式以及评分方式。当然，其中包括对助教老师的考核。”
故意提这么一嘴的吧！
该死的学院领导，为什么助教还要和学生一起参加期末和生活考核！他明明都已经毕业了！
江若川心都碎了。
席凉眉眼挂着浅笑，语气顿了顿。
“以上所有方式皆由本人主观臆断。如有异议，请投诉双子星际学院精神向导系教导处，投诉热线为xL。”
他说什么？
他居然说所有考核方式都由他主观臆断！还有没有王法了！
江若川将脑袋缩进课本，用以隔绝一切目光。
本欲补觉，席凉的声音再次撞进耳朵，他立马就精神抖擞，心情一阵激动。
教导处投诉热线？
需要！
忙不迭记下这串号码，以狂风扫落叶之势存进个人终端的通讯录里备份。
接着，席凉略有嘲讽的声线透过电子书传过来。
“……我知道此刻有很多同学个人终端已经迅速记下这串通讯号，同学们也不用过于兴奋，因为——”
他拉长尾音，轻轻停顿，淡蓝色的眸子环顾教室，眼尾眯成一道狭长缝隙，接着道:“这号码是我的。呵，想要教导处的通讯号——不好意思，自己去查。”
“嗳～～”，讲台下数十名学生全都抬起头，发出听相声的嘘声。
江若川差点摔了电子书。
他娘的！
被耍了。
心里骂了一句后江若川忙在个人终端将席凉的号码火速删掉！
讲台上的声音还在继续，如水波般缓缓地晃了过来。
“……不过也不用急着删，毕竟日后所有人的考核作业还是要通过这个账号交上来的。”
个人终端显示出删除完毕四个大字的江若川：“……”
啊啊啊啊！
那蓝幽幽的屏光仿佛变成了无声的嘲笑，而那四个字也华丽丽地变成了“你是傻逼”！
硬戳个人终端回收站的江若川在精神接近崩溃下，颤抖的手一不小心碰到电子课本，书脊背直挺挺摔了下去，发出了“哐当”一声。
全班的视线集过来，火辣辣的。
席凉站在讲台边，背后黑板显示屏上写着他龙飞凤舞的名字。
儒雅随和的脸上微微一笑，讥诮单薄的唇角浅浅一勾，目光直白地射向江若川的方向。
他语气悠然自得，薄唇微抿，看似一抹浅笑：“看来我猜中了某些人的心思。”
别人看来，这或许是个温柔风趣的老师，可在“某些人”看来，他微勾的唇角满满的都是嘲讽。
江若川在全班人的目光压力下，面无表情解释：
“不好意思，手滑。”
席凉手中的电子笔敲了敲讲台桌面，嗓音偏冷，语气淡淡：“江助教，想必你也清楚，你的绩效和工作考核也归我管，所以我也有可能手滑，还烦请你小心一些。”
全班一阵低声的群笑。
好了，江若川的心情彻底被搞得乌烟瘴气，数十个导弹在胸前蓄势待发，脸色比昨夜更臭。
江若川偷空瞟了他一眼，却发现对方正好一眼扫过自己，对视的瞬间，他眼角唇角勾起的弧度更深，又迅速压下去，恢复原状。
果然吧这人就是故意针对他的！
呵，这种小肚鸡肠的人居然都能成为精神系的教授？！
真是老天爷瞎了眼！
江若川狂乱的内心独白丝毫没有影响到这位衣冠楚楚的席教授敲着电子笔继续授课。
“鉴于第一节课是理论课，开课之前，按照联盟惯例问个问题，你们认为精神向导何用？”
他的语气客套而官方，就像是星盟首席执政官的例行通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