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几天消逝。
大家该干嘛干嘛,不管怎么看都是快快乐乐其乐融融的。
窗外是烟花爆竹的火药味,屋里是又香又让人安心的焚香味。
但李忘昔现在鼻腔里却全是稻草、柴火烧灼后的烟味。
这大冷天的,爷爷家的厨房没有暖气!
只能靠着灶膛中的火焰来驱赶寒冷。
再添一波柴,李忘昔握着拳头孜孜不倦的敲着酸涩的后腰,接着便从为了烧火而一直留着的老式小板凳上站起,不断做着拉伸来暖身。
乐子神在上,李忘昔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会被小昔和古颜联合“告状”。
这两个小调皮,在除夕这天一大早就粘着母后大人,一个个“妈妈前,妈妈后”的,叫的母后大人嘴角都快咧上天了。
然后…母后大人就问李忘昔有没有欺负她们,说要为她们做主。
得。
小昔小手举的高高的,跟在小学要回答问题的小学生似的,一顿“添油加醋”都快把自己说成连饭都吃不上的心酸的苦情妻子了。
哎呀我去,古颜那就更不用多说了,乐子神见了都得好奇的看两眼,没出十分钟呢,李忘昔就快要变成什么整天以欺负她们为乐的欲望变态了。
就这小昔当时还在一边“泪眼汪汪”的萌萌点头呢。
那逼真的啊,李忘昔不被罚去祠堂跪半天都对不起她们的演技。
结果也在预料之中,虽然大家都知道是在开玩笑,但李忘昔还是作为“苦力”,和老哥为这顿除夕的中饭掌勺。
至于老哥嘛…在旁边看热闹的时候笑出了声,被一并赶过去了。
不过过年嘛,都是玩。
再说了,菜是小昔和古颜洗的,肉是大姐切的,柴是爷爷劈的,锅碗瓢盆是大伯刷的,对联是老爹贴的,卫生是母后大人她们弄的。
所以自然饭就得李忘昔做了。
看着面前这一大堆配菜,他无奈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虽然但是啊,他真的很想一起去打麻将。
隔着虚掩的木门都能听到小昔、古颜还有大姐,加上没事干的母后大人一起在烧热的炕上吃碰杠。
心里痒的不行啊。
特别是面对喧嚣热闹,自己却在兢兢业业,对比起来更添一分躁动呐。
一股脑把切好的大鹅下铁锅,李忘昔把想玩的心思全都注入到了对美食的制作上面。
这突然充满干劲的样子看的老哥一头雾水,奇怪的瞅了他一眼,嘀咕道:“怎么回事?又脑补到什么了?”
李忘昔这时候锅铲都要挥出残影了,里面多少使了点寸进……也可能是剑法。
“煞笔。”李文夜耸耸肩,接着把头转回来,不想这些没用的了。
大铁锅那的任务多数简单粗暴,但李文夜这的灶台可不是,面前还有十几个菜要做呢……你说说怎么还指定某个菜要怎么做呢?全是精细活,这不是难为人嘛……
……
远处,幽一站在山岗上,俯瞰着一片苍茫的田地。
如果在她身旁驻足,任谁都看得出她的孤独。
“家……”
她只是没有太多常人所拥有的情绪及常识,并不是没有感情。
以前也好,现在也罢。
每每到一年之末,她都会如此迷茫。
从孤儿院到训练基地,从训练基地到备选营,再到现在。没有任何一处地方能被她称得上是“家”。
也只有在除夕这天,她仿佛有了与常人相同的情感。
“在想什么?”
身边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问候。
幽一连头都没转,依然像一座石像般笔直地呆立在原地。
“又想家了?”直击问题核心的话语伴随着电机声一并发出。
幽竹穿着干练地执事装,开着一辆被擦的无比干净而现在又因山间干燥的路面积了一层浮灰的电动三轮车停在了她的身边。
幽一还是没有回答。
幽竹也不在意,把手刹拉紧,自顾自道:“相较你的境遇,我要更惨一点吧。”
“我上位要靠竞争,而你却早就是内定的人了。一姐,咱们本就是无萍之根,何必为了强求一个‘家’呢?”
“就算争取,又能争取到什么呢?”
“不过一直跟着少爷,咱们这一生也能比常人过得好了。”
听着幽竹说的话,幽一默默转头,走到三轮车的后斗里坐了下来。
幽竹也没再多说什么,因为他在这一天心里也很难受,所以在过年期间李家是给他们放假的。
只不过他们为了不会过于孤独,通常会帮主子干一些送货或者跑腿的活,幽竹开的三轮车也是为了干这个。
车子在山中小路上颠簸着前行,幽一弯下腰从车斗里捡起一些被颠到乱飞的菜叶一片片向路边的臭水沟中扔。
不多时,幽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伸手拍了拍幽竹的肩膀说道:“在下想找点刺激。”
“?”幽竹汗颜,不知道她唱的哪出,但又不好意思不说话,于是配合的问道:“找点刺激?什么刺激?”
“就是这个。”幽一面色格外认真,伸手指了指三轮车。
“啊?”幽竹不懂她什么意思。
“忘昔大人说过。”
“哦?你说。”听到是李忘昔说过的话,幽竹精神一振洗耳恭听。
“想找刺激的时候…”
“嗯。”
“就在车上车震。”
“嗯…啊?!什么?你再说一遍?”
“车震。”
刺耳的刹车声响起,三轮车一个甩尾稳稳的停在了离墙面不足半米的地方。
“带我车震。”
“我说你冷静点,这是少爷教你的?”
“少爷教在下的。想刺激,就车震。”
“????”幽竹感觉自己脑子都快不够用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幽一的话,还是因为被寒风直接吹拂脸庞的问题,他心中巨震,连手都在抖个不停。
不对!
望着幽一做不出表情的脸,幽竹突然反应过来面前这位的思维方式和常人不同啊!
加上幽竹不相信李忘昔会教幽一这种事,于是迟疑地问道:“你说的…这个,能解释解释吗?”
幽一没有任何不耐烦,轻轻颔首。
“忘昔大人说。”
“嗯…”
“在车上。”
“嘶…继续。”
“走过颠簸的路震动。”
“额…”
“会很刺激。”
“好了…不用说了,我带你…额…‘车震’。”
幽竹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为幽一的境遇捏了一把汗后又为她的思维方式叹了口气。
这也更让幽竹坚定了心中的想法:跟着主子没错。正常人家怎么会用幽一这种性格的人呢?说不定…以后真能因为李家而找到自己的归宿吧…
“走。”
“……”
车子开动,两位着装与坐骑严重不符异常割裂的严肃男女,在乡间的土路上开着三轮车极速飞驰起来。
……
眼看马上晌午。
李忘昔心情有些沉重地陪着爷爷把来家里做客的老友送到门口,人家也要回家了。
爷爷的很多老友是孤寡老人,平常隔三差五便会来爷爷家唠嗑,就算过年也不例外。
而这也是爷爷不想从这搬走的原因之一。
以前奶奶总说,人老了便是跟时间做斗争,每次过节都像一个终点,用来与时间赛跑看看能不能再看到于终点等候的亲人。
望着那位腰早已弯的彻底直不起来的老人,李忘昔站在胡同口目送她离去。
这也是以前奶奶会做的事。
这也是奶奶为数不多会出门,也愿意做的事。
而刚刚离开的这位老人,李忘昔有印象,不仅是爷爷的老友,也是奶奶的老友。
可能…应该是挚友吧。
李忘昔再度望着这位背影有些萧瑟,已经走远的老人,想起她与爷爷、爸爸、大伯交谈时一直都挂在脸上的和蔼笑容,心中不禁五味杂陈。
在炖菜的间隙,李忘昔并没有闲着,而是去客厅一起喝了杯茶,静静听着他们对时代变迁的感慨。
对于老人的乐观,他自愧不如。
谁能想到,过了一生的苦日子,到头来老伴先走,儿女紧随,只留一人独在世的老人。
一路见证了国家繁荣,感受了人民的幸福兴旺,最后还能笑看在这一隅之地的烟火人间。
这样一位老人,李忘昔能想象到她独自一人看着千万人阖家欢乐的感慨,因为老人自己孤苦无依。
但他又觉得自己无法真正体会到老人在热闹场景中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也始终想象不到———老人在人头攒动的喧嚣中是何其寂寞。
…
突然…一粒雪花落到李忘昔鼻尖。
瞬间的冰凉让他回过神。
而这一刻,刚刚聚焦起的目光,正正好好看到老人正在胡同尽头的拐角挥手告别。
视线流过邻间古旧中用崭新春联粉饰的门扉,穿插过胡同中央大片光秃秃的白桦树枝……老人的腰杆在恍惚中好像挺直了,身上朴素但整洁干净的棉衣也好像变成了崭新明亮的花衣裳。
时光在这一刻好像倒转了,曾经那位亭亭玉立的邻家姑娘重新回到了胡同间。
这条胡同的这头连接着那头,如同现在接触了过去。
隔着如此之远的距离,但耳边却能听见一声如鸟雀般清脆的告别。
“回去吧孩子。再见……”
李忘昔浑身鸡皮疙瘩乍现,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控制不住,便学着奶奶生前那样,微笑着抬手,轻轻挥手告别…
然而就在这一瞬之间,老人在转角消失,只留阵阵喧嚣的风自指尖划过。
人生…就是不断失去的旅程…
李忘昔心情复杂,无力地垂下手,低着头踏回家中,停留在过道默默点起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
而爷爷就在旁边,同样在用旱烟杆抽着烟。
无需交谈,李忘昔和爷爷都隐隐感觉到,这位老人以后不会再来了。
只是……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尖萦绕,让人总想用咬紧的后槽牙来缓解鼻头的酸涩。
这时,爷爷缓缓从衣兜里拿出一封被压的地整整齐齐极其平整的信封。
“瞧瞧吧。”
信封是老式牛皮纸的,看起来并没有封口。
李忘昔微微一愣,随即马上反应过来,把手在裤腰上蹭了蹭,蹭掉可能会沾染的灰尘后郑重地接过了这封黄褐色的信封。
“去读给你奶奶听吧,你奶奶不识字,但怎么也得让她知道啊。”
“嗯…”李忘昔极其认真地点点头,快步往屋里走去。
而屋里,母后大人已经带着小昔她们到厨房忙活着端菜了。
为李忘昔留下一个相对安静且封闭的环境。
这就够了…
李忘昔放轻脚步,轻悄悄的走到桌前,给奶奶遗像的香炉中上了一炷香。
“奶奶…今天除夕,本应阖家欢乐的,不过那位我小时候总来家里聊天的奶奶…可能以后不会再来了。”
“不知道您还认不认得她,不过是奶奶的话,应该神通广大的知道吧?”
“嗯…怕您在那边因为过节太高兴也太操心而一时记不起,我跟您说说?”
“爷爷说啊,这位奶奶以前是学校的语文老师,当年搬家还是您建议一同搬过来的呢。这样…奶奶您应该知道了吧?”
李忘昔就这么一字一句的念叨着,被香火笼罩。
深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呼吸着香火其芳香,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感觉时间差不多了,他便拿起了桌上的信封,信封角上有一点点白色的妆点,这是对逝者的怀念。
信封上规规矩矩地写了奶奶的名字,以及寄信老人的名字与地址。
只不过,就连地址都带着怀念,写作———老街的胡同里。
李忘昔不敢多看,手指有些麻木,但也强行控制住低落的心情,小心翼翼的打开了封口…缓慢抽出其中之物。
面对这种寄托着满满思念的事物,李忘昔很明白这是世间的独一份,以至于格外怕出什么岔子。
不过好在没有,一切都很顺利。
在阻力消失的瞬间,李忘昔心头的紧张感也舒缓了一半。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三折的米色信纸,其中还有一枚春节风格的邮票。
李忘昔郑重地把信封与邮票摆放好,接着说道:“奶奶,爷爷说害怕给你读了会忍不住念想,所以就让我来读了,我知道您在听,我会读慢一点的……”
说着,李忘昔与遗像中的奶奶对视了一眼,再度低头时已经敞开了信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