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蜀汉的人口,二人皆感慨良多。
在南中生活多年的关银屏发出这句感慨,自然是有所指。
中国历史书中记载,蜀汉亡国时,有28个郡,148个县,在籍编户28万,户民98万,国库存粮400万斛。
后世人多把蜀汉亡国时的在籍98万人口当回事儿,其实蜀汉哪里只有这点人口?假若真只有这么多,那么,就不仅仅南中,就连蜀汉的核心区域成都平原的许多地方,也可以称之为“不毛之地”了。
若如此,诸葛亮“五月渡泸”,深入这“不毛”,还有什么意义?
148个县,我们只算100个吧,每个县1万人口够可怜吧,就这,也有百万人了。
更何况,在三国时期,成都是除了洛阳之外的第二大都市!
汉末三国时期,荆州七郡及岭南,蜀中,是战争波及最少的地方,即便有那么几场战争,也仅仅限于两军对垒厮杀,波及到百姓头上来的,很少。
所以,这几个地方,才是真正的接纳流民最多的地方。
蜀汉的流民数量甚至远远超过本地民众,只不过,这些外来流民真正被政府统计在籍的很好,基本都被豪阀大族收纳了,做了隐户。都在更有那些不愿意依附到豪门大族名下的,便不得不流亡于山林水泽中了。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为什么那么多的流民,都没有在籍?
说到底,政府手里没有土地,你拿什么给人家?
既然你没有东西给人家,人家又凭什么要在你的“籍”?
在籍,就意味着你必须纳税,交租,服兵役徭役,出各种出不完的“公差”,干各种干不完的“苦力”,舍生冒死,一无所获。
既然如此,何必不做“隐户”?
依附在豪门大族门下,做隐户,至少有地种,尽管被剥削,但能活下去不是?
而流亡于山林水泽之中的,就不好说了。
能活下去的,都是命好。
实在世道不济,过不下去了,大不了出去变身为盗匪,劫掠一番,活到怎样就怎样!
蜀中那么多的盗匪,哪里来的?多是外地流民组成。
当然,这其中,是不是有土着们的势力在其中引导,这……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了。
“腾哥子儿,你说,这……像不像一座四面漏风的大屋子?”
关银屏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年纪小自己十多岁的年轻人面前,她竟然就是有一种发自肺腑的想要直抒胸臆。
当年,关银屏小小年纪,来到建宁,嫁于李遗为妻,其肩上的担子,何其沉重!
男儿何不带吴钩,去取关山五十州。
作为一代豪雄关云长的嫡女,关银屏作为一个弱女子,却心系国家兴衰,须臾不敢忘记。
所以,在内心之中,对于帝国飘摇的感知与担忧,重逾千钧,却又哪里敢与夫君说?
说白了,蜀汉是蜀汉,建宁李氏是建宁李氏。
蜀汉强大,能后庇佑建宁李氏时,人家认你是爹是娘。
蜀汉衰落,不能庇佑建宁李氏时,李氏出卖你蜀汉时,同样会心安理得,眼皮也不会抬一下。
二人心有灵犀一般,沈腾自然知道,关银屏说的“四面漏风的大屋子”指的是什么。
蜀汉帝国呗。
“姑姑,东汉王朝,才是一个更大的破屋子。”沈腾淡淡地说。
语气清凉,不带一丝情感色彩。
关银屏苦涩地一笑,示意沈腾继续说下去。
“西汉建国,开历史先河。这,毋庸置疑。一批泥腿子登基坐殿,不容易!”
沈腾的开场白,就将一直深受帝王天赋学说影响的关银屏震得“外焦里嫩”!
“但那又如何?不过是新人换旧人罢了。最后,这些人都成了地主豪强,都躺在历史的功劳簿上吃了一个脑满肠肥!”
震惊之余的关银屏,脸色煞白煞白的,很显然,有些惊魂未定。
她扭头看了看,距离最近的侍卫们,也有一些距离。
也就是说,沈腾的这些大胆言语,不会被人偷听了去。
关银屏拂了拂胸口,示意沈腾继续讲下去——
“人民的需求,其实很低,很低,给点土地,能够活下去,不折腾,就好。但前汉末年,老百姓还有土地吗?还能活命吗?强悍如武皇帝者,为什么要自己打自己脸,下那‘轮台诏’?”
既然说开了,沈腾的教师瘾已经被勾引得不讲都不行了,管它,讲了再说,反正他有足够的自信,这外号“观世音娘子”的关银屏,断然不会因此而把自己给卖了的。
“王莽会为什么上台?人们都瞎了眼?当初王莽上台,那可是众望所归!因为汉帝国实在支撑不下去了!所以,人们才把希望寄托隔壁老王的身上!你以为大家愿意换门庭?”
关银屏第一次听到有人把那该千刀万剐点天灯的窃国大盗王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清新脱俗!
那人不是已经被点了天灯么?
那人不是被长安人民一人一口给吃了么?
“世人都骂王莽蠢,可王莽改制,又有哪点不好了?释放奴隶为籍民不好?还是土地国有按人头分配不好?说到底,不过是王莽的改制,触碰到了豪族地主们的利益罢了。”
说到这里,沈腾也觉得今天的演讲内容实在过于震撼了,着实不适合出现在这个时代,容易为自己拉来杀身大祸。
于是,他便看了一眼关银屏——
“姑姑,可还敢听——”
关银屏整理了一下发丝,又拂了拂心口,深吸一口气,再长舒一口气,道:“讲——”
其实,这个时代的人把我们后世所谓的“西汉”“东汉”称“前后汉”的。但沈腾有时候称“前汉后汉”,有时候又称“西汉东汉”,关银屏虽觉得新鲜,但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好吧,再说东汉吧。说到底,其本就是建立在豪族地主们宅基地上的一个王朝,所谓云台二十八将,可有一人不是豪族地主出身?”
“一个由豪强地主们联合建立的帝国,能够强自支撑200年,够可以了!”
“这些豪强横行霸道200年,终于把人民手里那点可怜兮兮的土地都霸为己有看来,于是,农民变灾民,灾民变流民,流民变乱民,乱民变暴民——这,就是黄巾军的由来!”
“地主豪族们终于发现,自己再不介入其中的话,可能大家也会被‘一无所有’了。于是,山东豪族群起响应,流民哪里是这些豪强地主们的对手?不几下,黄巾乱民,便烟消云散,而这些在屠杀流民的过程中茁壮成长起来的豪强地主们,尝到刀快马壮的甜头,哪里还肯蜗居一方?”
“而这——不就是汉末群雄争霸的由来?”
“汉末分三国,不过是三个新的豪强,瓜分了当初的大房子,变成三个小房子而已。对于民众来说,又有多少区别?”
沈腾不再言,而关银屏依然沉浸在深深的震撼之中。
尽管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历史讲述,血淋淋的,但关银屏并非一个普通女子,她有一定的政治智商,更有相当的政治高度,不得不承认,沈腾的讲述,貌似还很有道理呢。
若单从人口上来讲,以关银屏这个时代人的眼光来看,曹魏的屋子无疑要坚实得多。
为什么呢?
因为这个曹老板占据了最好的土地,黄河流域是最好的农业耕作区,所以,人口也最多。
人口最多了,人才自然也就最多。
孙吴的屋子也不错,因为这个地方人口也多,地方势力抱团,外来势力想进入,尤其不易。
而蜀汉的这个屋子,则真的属于四面漏风顶上漏雨的状态。
四面漏风好理解,顶上漏雨,则属于蜀汉顶层人的尴尬——他们自诩为大汉的接班人,可人家那个大汉末代皇帝刘禅明明亲自将传国玉玺交到了曹魏皇帝的手上,禅让文书也亲自签字画押了,这都不算数么?
那末代大汉皇帝刘禅,现在的山阳公,可还活着呐。
所以,蜀汉帝国自诩为“汉”,几乎像是一场自导自演自嗨的游戏,不仅外面的人不承认你,甚至就连蜀汉内部,也很有一部分人不愿意承认。
比如巴蜀土着们。、
几乎从刘备团队进入巴蜀之地开始,巴蜀的土着们就采取了暴力不合作态度。但因为刘备的团队实在太能打了,而土着们又太弱鸡,后来,才不得不捏着鼻子认老大。
那也是因为实在打不过你罢了。
骨子里,很多人,还是认曹魏为正统。
而南中这里,却像一个世外天地,汉人占据了几乎所有的城池坝地,而广漠的山林之地,则是蛮人的天下。
这些蛮族人是真的过着“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原始生活。
人家有自己的信仰,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
蛮汉之间的矛盾,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两种文化信仰根本就没有机会互相承认互相融合的问题。
这个,才是这个时代最大最难解的疙瘩。
关银屏身居高位,身在其中,感受自然深刻。所以,才有如此忧心忡忡。
“咱们蜀汉帝国的第一代人物,基本凋零完毕。接下来,该是怎样的一番景致,还真的不好说啊……”
随从都远远地站着,关银屏和沈腾二人并肩而立,所有言语,也仅仅二人可以听见。
“腾哥儿,你说说,”关银屏指了指人头攒动的工地,“能有一个好结果么?”
终于,二人要面对现实了。
沈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关银屏的问话。
也许,关银屏根本就不需要他的回答,不过是忧郁得久了,无处诉说,现在终于逮到一个可以敞开肺腑说话的人,畅所欲言一次,以舒胸中块垒罢了。
沈腾能给自己什么答案呢?
一个小小的人儿,即便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现出不同凡响来,又能如何?不过是一个相对杰出跳脱的青年俊杰罢了。
这样的人才,少嘛?
当年的诸葛亮,周公瑾,后来的陆伯言,哪一个横空出世时不是惊才绝艳!但最后呢?诸葛亮作为蜀汉帝国的第二根柱梁,已经倒下。周公瑾更是年纪轻轻,溘然仙逝。
一想到陆伯言,关银屏的心里便是一紧,有酸有痛有恨,也有敬。
就是这个陆逊陆伯言,自从他的横空出世后,蜀汉帝国便陡然从高光时刻瞬间陨落——白衣渡江袭荆州,致使襄阳之战急转直下,关云长败走麦城被擒杀……接着,夷陵之战,火烧连营八十里,蜀汉帝国的根基荡然无存。
但是,转头想想,人家陆伯言所做所为,不正说明人家作为孙吴顶梁立柱的价值么?
凭什么你诸葛亮可以力挽狂澜,就不允许人家陆伯言固守国门?
“孔明先生仙逝之后,蜀汉风雨飘摇,此时,真正的风险,并非来自曹魏与孙吴,而是内部啊。当然,这是姑姑的浅薄之见。”关银屏忧心忡忡喃喃自语。
二人站在一个制高点上,眺望远处,本是一个极好的深冬时节,微风拂面,已经有了舒爽的暖意,但沈腾和关银屏的心里,却沉重异常。
二人的沉重,却又有所不同。
关银屏的沉重,在于忧国忧民。
她生于乱世,父兄早亡,关家再无男儿身,诸葛丞相做媒,关银屏嫁给建宁李氏,亦然过上了富足安稳的生活,但这岂是关银屏想要的生活?
父兄辈奋斗终生,莫非就是想让我关银屏吃香的喝辣的,衣食无忧?
身处南中,关银屏几乎走遍她方便走动的每一个角角落落,接触了太多的南中人和事,也做了很多好事情,解衣推食,问医问药。
这样的事情,只要她愿意,建宁李氏都由着她,从来没有打折扣,但一个小小的女子,纵然心有天下又如何?又能对南中的现状有多少改变?
豪阀更加豪奢,蛮酋依然蛮横,而底层民众依然过着有今天没有明天的日子。
除了一些小的平原坝子适合人类居住生活,南中大量的人口其实散居山林水泽之中,独自求活。这些小的部落,打的也就是一个抱团求活的主意,有的部落走着走着,就没有了,消逝在风雨飘摇之中,无人关注,更无煌煌史书的一笔带过。
一笔,都没有。
蜀汉,从政权上来看,本就是个畸形的构成。
人家曹魏那边,有曹氏夏侯氏为核心,加上颍川地主集团,构成曹魏主体,声势浩大,更占据黄河流域,上有关中沃土,下有黄淮大地,生产力最是发达,人口自然也是最多。
孙吴那里,江东豪族与江北来吴的淮泗集团相互妥协,构成孙吴政权的主体,民风彪悍,物产丰富,且有天堑长江为壑,水网密布,物产富足。
而蜀汉这里,政权成分上,尤其杂乱。
荆州帮看似繁花似锦,但建国后牺牲最为严重的,却恰好就是荆州帮。
东州帮作为刘备进川的首席功臣,早已经不成气候。一直被打压的益州土着,却悄然崛起,俨然已经成为此时的蜀汉第一帮派。
最可怕的便是益州帮。
这个帮派最讨厌的便是外来政权,特别是这个外来政权还是一个强力政权。如刘焉刘璋父子那样的外来子者,被益州帮当做人形图章,那是益州土着们最快乐的一段时光,豪族膨胀,都在这个时代。
但后来,刘备诸葛亮先后主政益州,土着豪族们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却又无可奈何。
从地理版块上讲,益州分巴蜀和南中,泾渭分明,南中,从来也没有真正成为蜀汉的版图力量。
“南中,南中……”关银屏喃喃自语。
对于南中,关银屏倾注了洪荒之力,企图有所作为,但结果呢?结果不过是将自己“关银屏”三个字变成了“观世音关三娘子”几个字罢了。
个人获得再高的声誉,对于国家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关银屏心里的沉重悲伤,可想而知。
一个将家国天下放在肩膀上的人,何曾有过一丝一毫的轻松快活?
沈腾的感触,则更多因为关银屏的沉重而显得沉重。
来到这个时代,本就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无奈却又不得不认命。
遇到倒霉鬼魏延,算是给自己的这次神奇的生命之旅开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好头,千里潜行入南中,化身魏六进且兰,里应外合下平夷,一网打尽诸蛮酋……
这一路行来,说不激动不开心,那是假的,说不自豪不乐在其中,那也是假的。但总体来说,沈腾考虑自己的多,考虑蜀汉的少,考虑这个时代百姓民生的,更少。
不是他不想,而是他根本就没有关银屏那样的身世经历,也就很难有那种危若累卵的负重感。
宛如后世人物,看史书中的纷纭变幻,不过是精彩故事而已,无限感慨也不过是后知后觉的感悟,哪里有当事人的那种真真切切的痛与快乐,自豪与无奈?
考虑自己的未来,沈腾更多是想如何做一番事业,让自己生活得更好,至于其中能涉及到多少人,能否造福到多少人,其实不在他的考量之中。
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本就是千真万确颠扑不破的道理。屁股决定脑袋。
如范仲淹所言的:“处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沈腾自问做不到。
做不到,想不到,或者不愿意做不愿意想,但并不意味着在关银屏身边,就没有那种沉重的感受。
这个时代,沈腾接触到的,几乎所有人,都让沈腾有一种自愧不如的感觉——魏延的一心谋国,马忠张嶷张嶷的壮怀激烈,张遵他们这些说起来自称“纨绔”的二代子三代子,哪一个不是心无旁骛,只为蜀汉,虽死而不旋踵?
更别提那个几乎将所有都捐献给了蜀汉帝国的义士无双船帮龙五爷!
只有今天,站在柔柔弱弱的女子,这个叫关银屏的女子身边,沈腾才真的感受到无比的愧疚之情。
老天选择了我沈腾来到这个时代,也许,真的不是无中生有,也许真的不是莫名其妙,而是有其目的和意义的。
沈腾不信神,属于典型的无神论者。
但在这一刻,他真的有点相信——自己的穿越,也许,是天意,是冥冥之中注定的,是苍天神灵们的最佳选择。
“姑姑,我看您啊,就像个补锅匠。”沈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补锅匠?”关银屏苦涩地笑笑,重复念叨这个新名词,“其实,姑姑算什么补锅匠,我看孔明先生,才是补锅匠咧。先帝,更是一个更高级的补锅匠。”
确实,能够称得上历史补锅匠的,只有诸葛亮刘备那样伟大的人物。而芸芸众生,不过是他们手中一枚一枚的补锅石罢了。
“腾哥儿,姑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而来,姑姑都不问。但姑姑却总感觉,你能做些什么,是姑姑都做不到的。”关银屏殷切地看着沈腾,缓缓地说,语气中带着一种难以拒绝的真诚。
“既然让姑姑遇见了你,就不可能让你轻松走掉了,腾哥儿,你懂姑姑么?”
沈腾点点头,他是懂的。
所以,沈腾很是感动。
这是一种无缘无故的信任,无比温柔,却又无比坚韧,毫无私人功利之心。
后世,曾经有一次,他在执行特殊任务时,被毒枭带领大批武装分子堵在山里,孤身临绝境,四顾无二人。
他一度认为自己估计要殒命在这十万大山里了。
但就在万分紧急时刻,一个砍柴的老农却将他一把拖进一个山洞,二人在山洞的兜兜转转两天两夜,最后,才得以安然脱身。
当他将身上几乎所有能送出去的值钱的东西掏出来时,那老农却指了指沈腾的心窝,又指了指自己的心窝,一笑,转身就走了。
老农是采药的山民。
哑巴。
那一刻,沈腾觉得,自己所做的这一切,都显得那么有意义,有价值。
现在,站在关银屏身边,沈腾仿佛看见了同样的场景,同样的感触,油然而生。
“姑姑,我想,可以在兴古郡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