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仪拜的这个“中军师”,全称为“中军师将军”,归属兵部下属的中军管辖,其实就是中军中一个可有可无的参谋人员。
蜀汉的人才少,这是事实,所以,经常是一个人当几个人用的,也因此,很多文官也都有武衔儿,下马治民,上马治军,倒也出了很多文武双全的人。
当然,其中最大的代表人物就是诸葛亮了。
其他的,如黄权刘巴李恢张翼马忠张嶷等人,皆是如此。
这是蜀汉帝国的底色所决定的,也算是这个时代的特色之一吧。
曹魏和孙吴那边,也一样。
与过去杨仪的那个“丞相府随军长史”相比,这“中军师”完全就是一个虚衔儿,虚得连跟在“随军长史”身后吃土的资格,都没有了。
尚书令办公室里,蒋琬看见杨仪过来,带来没头没尾地一句:“尿尿将腰扭了的人,估计杨威公是第一人!”
“这又是一个烫手的山芋咧。”蒋琬淡淡地一笑,道。
马岱已经来过他这里好几次了,央求大将军马尚书令大人将他调到外地去,换个人去围困南郑侯府,但都被蒋琬一句不咸不淡的话“你去找陛下说吧”给顶了回去。
马岱杀魏延,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马岱围困侯府,大家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蒋琬费祎才不想掺和咧。
说句心里话,关于魏延的一切事务,他们都不想掺和。
因为这整个事件透露出太多的邪乎劲儿,让人不敢深思。
但,不想,不思考,不磋磨,那是不可能的!
政治人物的敏感性,尤其出色。朝堂上的任何一点点的蛛丝马迹,风吹草动,后面,都可能会掀起滔天巨浪。
所以,你让他们怎么能不关注?
更何况,“魏延事件”本就是目前蜀汉朝堂第一大烫手山芋,可不仅仅砸在马岱手上,而是硬生生砸整个蜀汉朝堂上,谁沾点边儿,就烫谁。
病休中的杨仪已经几次上书,要求夷魏氏三族,皇帝全部“留中不发”。然后,陛下亲自下旨让马岱去围困侯府,这些都没有什么,但随着下达的口谕中,却附带了那更加莫名其妙的“死一条狗都要马岱偿命”的一句。
稍微有点脑子的,谁要是还想在魏氏一族身上打主意,莫不是真的嫌命长不成?
皇帝陛下对于魏氏的态度,太让人捉摸不透, 也不知道是在“养猪”,还是在“放羊”,谁知道呢。
但一个如此大的反贼,不可能不“盖棺定论”啊,久拖不决,皇帝陛下这是在等什么?
等自己心态平复了,冷静了,再处理叛贼家属?
养蛊?
没有这个先例啊。
也不对,真要说起来,蜀汉还真的有这个先例。
当初,镇北将军黄权降魏,消息传回来,诸多大臣都要求清算黄权家族,先帝却是一句“是朕负黄权,非是黄权负朕”,将此事压了下去,并且继续按照镇北将军衔儿给予其家属待遇不变。
只要黄权一天不死,他的家属一直呆在蜀汉帝国,这待遇就一直供给不变。
至今,黄权的家属还领着镇北将军俸禄呢。
而黄氏一族有以此为恩宠无二的标志为自豪的,但也有人以此为莫大耻辱,认为这是蜀汉故意恶心他黄氏。
黄氏,可不缺你蜀汉帝国的这仨瓜俩枣!
莫非,这魏氏的南郑侯府主任,也照黄权先例走?
管他呢,只要皇帝陛下愿意,加倍给俸禄,咱也没有二话!
蜀汉虽不富裕,但养一个百多号人的魏氏,这点钱,还是有的。
马岱的事情,可以推给皇帝陛下,但杨仪的事情,却没法推给别人。
现在,费祎将杨仪的事情提出来,蒋琬也只能苦涩地一笑。
和“魏延事件”一样,杨仪,也即将要被贴上一个“事件”的标签了。
一个“事情”,一旦上升成为“事件”,那么,就再也不是普普通通的小事情了。
蒋琬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夜不归宿。
他本就是沉稳大度不苟言笑的性子,自从接过尚书令的职位后,将所有事情都处理得井井有条。至少在政务上,基本上做到了让人们暂时忘记蜀汉已经没有诸葛亮丞相这个事实。
所有行文章程,处事流程,与诸葛亮在世时一模一样,如出一辙。
蒋琬没有做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的事情,也没有心思做多少“推陈出新”的东西来,“萧规曹随”才是蒋琬目前的风格。
其实,这恰恰也是当下的蜀汉最需要的。
因为,蜀汉最需要的,是——稳定。
但是,很多事情,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宁静祥和,却都经不起细思量。一旦细思量,就会发现,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更加用心去做。
其实,换一个说法,就是——还没有做好。
比如,今天费祎提到的“杨仪”的事情。
“文伟,要不,你亲自到杨府去看望看望?再好好劝一劝,威公并不是一个坏人。”
“我知道公琰你其实并不想放弃杨仪,但杨威公是一个优缺点都十分鲜明的人,用得好了,妙用无穷;用得不好,贻害大方。所以啊,咱不得不好好掂量掂量呢。”
其实,费祎的这句话,就已经将自己的担忧明白无误地说了出来,那就是——对于自己是否能够用好杨仪,他没有信心。
军务,是费祎主管的。
而中军,虽独立于四大都督之外,独为一体,并且由皇室直管,但实际上,还不是他这个兵部尚书在管辖?
皇帝,有这个心思管中军?
所以,杨仪这个“中军师将军”,虽隶属中军领军将军向宠管辖,但他一天不到中军帐下报到,人家就当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他杨仪是死,是活,人家中军才懒得理睬呢。
蒋琬点点头,道一句:“理解。”、
接着,又补充一句:“亦然。”
当初,在诸葛丞相的府中,因为有诸葛亮罩着,杨仪工作得得心应手,能力也得到所有人的公认——那无疑是杨仪的高光时刻。
但杨仪的小心眼子,也从来没有改变过,和魏延等人闹得不可开交。
杨仪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小伎俩,也不知道是哪里学来的,硬是将一个堂堂的征西大将军南郑侯爷魏延的人品给败得精光。
关于这一点,高层之中,对于杨仪的人品,其实也是颇有微词的。
现在,诸葛亮丞相不在了,杨仪的死对头魏延也死了,任谁也没有想到,他自己却活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因为不知道该把他放在哪里,所以,只好先用一个闲职的中军师将军将他吊着。
至于以后嘛,谁知道呢。
但若现在就将其强行放到中军以外的军中去,显然是不可能的,还不如直接一刀杀了他来的干净。
因为魏延事件,杨仪在军中的再想立足,也是千难万难。
放回到地方上去?
就杨仪这个性格,估计三个月不到,他能把上上下下的人都得罪个遍。
杨仪的嘴巴尤其恶毒,说话就如蜂尾针一般,逮住谁就扎谁。
无论放在哪里,杨仪的小心眼儿都会惹祸。
更何况,现在的杨仪,早已经不是随军长史杨仪了,而是诸葛丞相临终托孤托军队托印信的杨仪!
是顺利将数万蜀汉大军从北伐前线安全带回来的杨仪!
是扶大厦之将倾挽蜀汉于存亡之间的杨仪!
“其实,陛下亲自拍板,将杨威公放到兵部文伟你下面去,考虑也还算周全,毕竟,你二人当初,怎么说吧,也还存有一些香火情。原来,每次他和魏文长闹别扭,都是文伟你从中斡旋的嘛。”
费祎不好意思地笑了,娓娓地道:“昨日黄历了,谁知道那杨威公是怎么想的……”
在这二人的心里,对于杨仪的泡病号行为,其实也都能理解,更觉得这未尝就不是一种自我消解郁闷情绪的好方法。
也许,过上一些时间,杨仪能够自省,做些改变。
到那时候,再委以重任,不挺好的么。
但是,关于杨仪的种种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让所有人都觉得杨仪却不是这样想的。
“貌似杨威公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个……那个位置呢。”
“脑子进水了,才……”
大家都是一腔好意,谁知道,人家杨仪根本就不买账!
“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费祎这个顶头上司也被杨仪闹得“啼笑皆非”。
说“啼笑皆非”,其实是美其名曰了,该用“灰头土脸”这个词儿更好。
人家堂堂的“中军师将军”杨仪根本就没有来兵部报到过!
连面也没有露过哪怕一次!
最让人难以接受的,却是连病假的理由,人家都已经懒得编排了,或者说不屑于编排——“尿尿扭了腰”。
费祎大肚能容,他可以不在乎,但别人在乎。
如果杨仪的事情再不解决,则费祎这个新上任的兵部主事人,就一点威信也没有了。
蒋琬说的这个建议,也是迫不得已。
大家和杨仪在一个锅里搅马勺多少年了,说没有感情,那是假的。
对于杨仪此次如此倔强,也确实完全没有想到。
大家都知道杨仪心眼子小,但小到如此地步,倔强到如此程度,大家谁也没有预料得到。
既然蒋琬都提出来了,费祎也觉得,自己晚上该到杨仪的家里走一遭。
费祎又提出一个问题来——南中牂牁事变。
相比上一个“杨仪事件”来,“牂牁事变”“且兰国事件”,则是蜀汉帝国更大的一个“烫手的山芋”。
这个“山芋”烫的不仅仅是他二人,更是整个蜀汉帝国。
南中牂牁郡叛乱,已经持续一年多了,当初诸葛丞相还在世,牂牁郡就爆发了以豪酋刘胄为首的叛乱,而张翼将军却在南中失去南中豪门蛮酋的支持,以至于处处碰壁,平叛不力。
所以,诸葛丞相当即派马忠将军带着张嶷将军前往平夷城替换张翼,结果却是,马忠张嶷一去不返,张翼也滞留南中不归,而牂牁郡刘胄都已经将且兰国家都建立起来了,造反事业搞得轰轰烈烈。
这三位威名赫赫的年轻将领们呢,却像消失了一般。
当初,费祎和杨仪都跟随在诸葛丞相的身边,战斗在北伐的第一线,蒋琬却是丞相府留守长史,负责处理一般事宜。
重大的事情,一般都会转交到北伐前线的诸葛亮丞相手里,要知道他老人家的行事风格是事无巨细必躬亲。
牂牁事变,且兰国立,走马换将,这些,他们都知道。
但接下来的事情,他们却都不知道了。
好不容易,将丞相的后事办理完毕,大家走上新的工作岗位,这牂牁郡的事情,总该要处理一下吧,却发现,根本就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处理——人家最近压根儿就没有情报传回来!
费祎是兵部尚书,牂牁兵变这样的事情自然要归他主管。
而蒋琬是尚书令,领大将军衔儿,费祎自然归他管。
所以,今天,费祎就借着说杨仪的事情,其实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来说牂牁的事情。
蒋琬却将双手一摊,无奈地道:“文伟,一无所知,你让我如何说起?我也是……一筹莫展啊。”
蒋琬没有说客套话。
他手里,关于牂牁郡事情的资料少得可怜。
自从去年走马换将后,马忠张嶷张翼三位将军的信息,就少得可怜。
接着,丞相去世,北伐军回转汉中,办理丧事,巩固汉中防线,各种人事调整,权力再分配……
一系列组合拳打下来,等大家想起来这南中牂牁的摊子事情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手里——什么也没有。
一无所有。
“什么也没有,你让我……怎么办?”费祎也是沮丧地一摊手,说道。
蒋琬和费祎的性子完全不同。
蒋琬处理事情的风格和诸葛亮一模一样,举轻若重,事必躬亲,通宵达旦,废寝忘食,没几天下来,人就沧桑了许多。
而费祎却是刚好相反,他的风格是——举重若轻。
他眼里只有大事情。小事情全部交给部下的尚书郎中们打理,他只要一个结果即可。
所以,费祎就显得分外清闲。
清闲的人,能让他记住的事情,就一定是大事件!
而牂牁事变,就是蜀汉目前最大的事件!
“是不是有些资料,直接到了陛下手里?也说不定……”蒋琬揣测道。
蒋琬这样说是有一定道理的。
毕竟蜀汉连续一段时期的政治地震,将所有事情的节奏都打乱了,那么,事关南中生死局的牂牁事变,资料被直接交到陛下那里,则并非是不能理解,不能接受的。
就在二人忧心之际,有黄门侍郎来到这里,说陛下有请这二位大人前去宫中议事。
“陛下,这是,想咱们了?”费祎悄悄和蒋琬打趣道。
“文伟!”蒋琬瞪了费祎一眼。
二人再无言语,向宫中走去。
临走前,蒋琬将案桌上的文书等,整理了一遍,堆放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