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
御书房内,只有皇帝刘禅一人。
此时的刘禅是一阵悲,一阵喜,悲喜交加,任何外人都难以窥探其最真实的想法。
当然,他也不会给任何外人这样窥探自己内心的机会。
相父诸葛亮去世,自然是天大的悲伤,而且这种悲伤是发自内心的。
但蜀汉从此再无诸葛亮,再也不会出现相权大于皇权的现象发生,这却又是刘禅朝思暮想梦寐以求多年的事情了。
“皇权……相权……”
想到自己将要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所有的权利和荣光时,刘禅不由得不有一点小亢奋。他甚至已经开始憧憬自己真正“当家做主”的那种感觉了。
可怜的刘禅,当太子的时候,整天装傻;当皇帝的时候,还是整天装傻。多少年了,终于要扬眉吐气了。此时他的心情,我们完全可以理解。
至于杨仪和魏延的这个事情,在刘禅的眼里,就是一场闹剧尔。
想想也是好笑,相父诸葛亮睿智强悍了一生,离开人世前最后一个绝户连环计:算死魏延抑制荆州帮——抛弃杨仪和马岱……怎么就这么轻易地被魏延马岱给破解了……
这一出出的,甚至,还带着一股浓浓的喜感。
“好吧,既然这戏已经开演,那就让它继续呗!”
他决定,让这出戏好好演下去。
并且,自己将最终成为这场大戏的幕后总策划师,总导演,总核心,让他们看看,我刘禅,可也不弱似相父什么的。
他甚至已经在脑海中恶补开了——杨仪现在什么心情呢?他回来后,突然发现自己这个丞相临终托孤授权辛辛苦苦带着几万北伐军回来的大功臣,却已经没有了位置,该怎么办呢?
自己这个皇帝,又该如何对待这个大功臣呢?
对于蜀汉帝国来说,杨仪当然是确凿无误的大功臣!
但这个功臣,却早已经被自己的相父“抛弃”了。
这不是谁的错,而是政治使然。
魏延呢?
从私人感情上讲,刘禅和魏延之间远比他和杨仪之间要亲近得多,也非蒋琬费祎董允等人所比。虽然自己见魏延的次数并不多,但感情这东西,怎么说得清楚。
而魏延这个“弃子”现在却匆匆忙忙赶往南中,准备预先布置,先发制人,给那些躁动不安的蛮夷豪酋们一个出其不意黑虎掏心。
刘禅不得不承认,魏延马岱他们的计划是对的,更有利于目前的国家利益。
等诸葛丞相去世的消息传到南中后,那些蛮族人一定会蠢蠢欲动,而这支没有任何名号的千人武装力量,加上勇猛无敌的征西大将军南郑侯,料敌于先,注定将成为压倒这些蛮人的最后一捆稻草!
更何况,南中庲降都督府前都督张翼,现都督马忠,可也都不是吃素的。
想到此,刘禅的心里就无端地升起一股莫名的激动。
有魏延老将军这样的人在,苍天不亡我蜀汉也!
大长秋李公公已经被派出去了,蒋琬费祎等人也都去忙着准备丞相后事,这个自然不用皇帝本人操心。
刘禅现在操心的只有两件事情,第一,安抚好太后,不要让太后因为过于伤悲而出现意外状况。太后年纪大了,虽然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但她老人家是自己父亲的皇后,自然不可怠慢了去。
第二,就是准备后诸葛亮时代的权利分配。
“嘿嘿,相父啊相父,不仅仅您老人家最后一个连环计失算了,就连丞相这个位置,我也不会再保留了。估计,您老是万万没有想到吧。”
想到此,刘禅不由得狡黠笑了。
阆中营寨。
夜色已经降临,远远的,都变成了茫然一片。但眼前的一切都还好,迷迷糊糊也还都辨识得清。
高高矮矮的灌木丛,像一个个或蹲或卧的猛兽。
时至月末,月亮出来已经是后半夜的事儿了,对于连续几天急行军的士卒们来说,有月无月的,都无所谓,没有人有那个心情赏月。诗情画意,鼓角铮鸣,属于文人,而不属于他们。
吃过饭后的军卒们,除了一部分在附近遛马,其余的,都早早歇息了。上头的命令,除了吃饭跑路,就是睡觉。
照顾战马,则是军队骑兵们最主要也是最精细的活计之一。
战马白天跑了一整天,个个累得大喘气,甚至有的几乎已经到了口吐白沫的程度,所以,一旦休息下来,必须要尽快给他们喂水,补充草料,另外,用柔软的湿麻布将战马身上的汗水盐分擦拭干净,否则,战马很容易生病。
几天下来,沈腾对于骑马行军,总算有一些经验了。都是血肉之躯,没理由别人的裤裆下面就不是皮肉。
经验就是自己得学会两腿夹紧马腹,整个身体随着战马的颠簸而颠簸,找准那个节奏,随之律动,就会好一些。
经验是有了,但裤裆里面早已经血淋淋乱糟糟的一片,不得已,只好在马背上铺上厚厚的毡衣。
每天宿营的第一件事情,他都要找个私密的角落,整理自己的裆下世界,这给身边军卒们制造了诸多笑料。但大家却也从心眼里佩服沈腾,看似一个对骑马完全陌生的后生,竟然就这么强悍地坚持了下来。
虽然也总是叫苦,骂人,但在大家的眼里,那其实不过是一种情绪的发泄转移手段而已,做不得真。
反而,大家都有点乐在其中了。
沈腾只骂征西大将军南郑侯爷,这个在他们心目中的战神一样的男子,被沈腾变着花样的骂,却充耳不闻,这本身就是一种别致的乐趣呵。
而对于沈腾来说,老魏基本上做到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这情形,多带劲儿!
几天下来,对于这个时代的骑兵部队,沈腾已经有了一些基本的认知。
这个时代,军队还是以步战为主,骑战,只属于少数人,比如来自北方的乌桓匈奴人,和来自青藏高原上的羌蛮人。
而汉族人能胜任骑战的,则要数陇西的人首屈一指了。
他们其实已经不能算是纯粹的汉人,而是杂胡杂汉,那血脉,早已经乱得连自己的亲爹都不敢确定膝下的孩子是不是自己的种。
对于更多的队伍来说,战马更相当于是一种快速运输工具。真正能骑在马上舞动兵器作战的汉族士兵,着实不多。
为什么呢?
因为这个时代的战马背上没有马鞍子,就是后世人眼中最平常不过的高桥马鞍。
脚下也没有马镫子。
还有,这个时代的战马毁损率相当高,而最主要的损毁都是因为奔跑导致的马蹄子开裂。
也就是说,这个时代的战马都没有马蹄铁。
当沈腾发现这几个问题,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后世自己看到那么多的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的场景,竟然都是骗人的。
不信你自己骑在光溜溜的马背上,手拿一杆八十二斤重的青龙偃月刀试试。
先不说你战马是不是有那个承载能力,就说说你自己怎么保持身体平衡吧。估计一个劈砍的动作还没有做完,自己就已经掉到马肚子下面去了。
作为后来人的沈腾,自然而然地就想到,有机会,要将马鞍子马镫子马蹄铁做出来,保证会成为蜀汉帝国的战争利器。
而自己呢,成为一个军火商,顺便赚上一点小钱,也该是非常牛掰的一件事情吧。
但沈腾自己也知道,这个想法不过是一个恶趣味而已。
被奖励是可能的,被重用也是可能的,而被悄悄地“牺牲”了,更是有可能的。
但是,成为军火商,是一点可能也没有的。
因为这个时代,根本就没有专利保护一说,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就是这个意思。你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却拥有如此卓绝的军事技能,你是谁?有什么背景来历?
你这样的人,要么为我所用,要么必须彻底地从肉体上被“消失”。
沈腾可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很容易就热血上头的二逼青年,他知道要选择好的时机,如此对蜀汉帝国也好,对自己也好,利益最大化。
否则,这个战争利器自己还没有装备上,估计就成了敌国打击蜀汉的战争利器了。
马鞍子好说,马镫子和马蹄铁,特别是马蹄铁,对于精铁的要求是极高的。还有那螺丝钉,更不是普通的铁可以锻造的。
但从制作的门槛儿上来讲,这些东西几乎就没有门槛儿,复制起来,不要太简单。
白天的时候,他曾经对老魏说,自己会有机会让他输得很难看,其实就是这个意思。一旦有了马鞍子马镫子,自己这个年纪,这个身体,怎么可能会输给那个老家伙。
魏延已经在那里坐了很久了,沈腾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去打扰他。人家也不是一个普通人,更不是傻瓜,而是蜀汉帝国的缔造者之一,是征西大将军,是南郑侯,身居高位许多年,能有什么想不通的?
只不过是一时之间心里过不去这道坎儿罢了。
搁谁谁也过不去!
后世的话叫你跺你也麻。
哪里真有肚子里行船胳膊上跑马的人?
那都是屁话,说给别人听的。
士卒们不得不斩杀了十几匹战马,都是因为马蹄子已经开裂了的,再也没有办法恢复战力,甚至还能不能站起来正常行走都是个问题。
没有马蹄铁的战马,就如同你光着脚跑马拉松。而有了马蹄铁的,则相当于你穿了最好的勾子跑鞋。
杀战马是骑兵士卒们最不能忍受的事情了,但现实就摆在这里,不杀,还能放了不成?
这个时代的战马,本就是一种极其容易消耗的战争物资,也得亏了蜀汉西部靠近羌蛮,还能有些战马供应。
而同时代的孙吴政权,骑兵就少得可怜。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东南区域不产战马,损失一匹,是真的就少了一匹。
沈腾吃饱喝足了,又美美地泡了个热水脚,这才感觉回过味儿来。他发现老家伙还没有回营帐休息,就摸着黑向那边走去。
此时已是农历秋八月底,距离诸葛亮去世刚刚四天。蜀中依然是秋老虎肆虐的时节,但一到晚上,却显得清凉宜人。
更因为这里地处高坡之上,有阵阵凉风习习吹过,不仅人马都感觉舒服,就连蚊子也少了许多。
沈腾走到老魏身边,坐下来,将一个皮囊递了过去,老魏接过来,喝了两口,却发现不是酒。
沈腾道:“山脚下发现了一个泉眼,水倒是清冽不过。”
魏延便又狠狠地灌了两口,喉咙里传来咕咚咕咚的吞咽声。
许久之后,还是沈腾首先打破了沉默:“老魏,这次从南中回来后,我送你几样好东西,保证让你忘记这一生中所有的不快!”
谁知道沈腾的好意,一点也没有得到人家的回应,魏延却是恨恨地说道:“小子,就别再忽悠你魏老爹我了,有意思吗,老子已经被忽悠瘸了,还嫌不够惨?”
看来,老家伙还是没有从诸葛亮的阴影里走出来呢。
沈腾当即改变了话题:“不是我说你,就你们喝的这酒水,马尿一样的东西,你也喝得那样有滋有味!没说的,等到了南中后,有时间我给你整一点老白干二锅头啥的,保证你连皇帝老儿都不带想做的。”
话刚出口,他就发现不对劲儿,这个时代,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就是大逆不道,是足以灭三族的罪过。
还好,周围最近的侍卫也都距离这里有50步开外,也就老魏一个人听到了。
老魏倒是没有其他动作,只是瞪着牛蛋一般的大眼睛盯着沈腾,看得沈腾不好意思起来,赶紧道:“口误,口误!”
魏延却道:“小子,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你小子不简单,现在看来,老夫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就是不简单!”
“简单和不简单的区别是什么?”
“不知道,反正你就是不简单!”
“那你老魏是简单还是不简单?”
“切——顾左右而言他,说你的事情,怎么总是往老夫身上扯。”
“那好吧,我不简单,好了吧,我认了。以后,您老就叫我不简单好了。”
“瞧瞧,这就是你这小子的不简单,一发现不能强辩了,就直接承认。我告诉你吧,”他指着沈腾的鼻子道:“老夫第一次问你的名字时,你竟然连字都没有。”
“没有字,不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情吗?我爹妈去世得早,家里条件差,没有长辈给我起字,很正常啊。”
“说这话你小子就不亏心!”老魏的唾沫星子都喷到沈腾的脸上了,像下了小雨一般,老家伙又不刷牙,那味道……
“你小子家庭条件差?长的如此人高马大,皮肤细嫩,却还有一身高强武艺,说话又有许多理论,说你家条件差,我看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吧。”
沈腾不好意思的笑起来。
说起这个,他还的的确确是没有字呢。
沈腾生活的那个时代,一个小名,一个学名,学名就是大名。他沈腾打小就被叫“小宝”“宝儿”,直到要上学了,才匆匆忙忙用了“沈腾”做学名,哪里知道自己会因为泡妞儿泡到蜀汉帝国来,还要提前给自己预备一个字。
没有字,也就不得不吃很大的亏,老家伙一直叫他“臭小子”“小子”“你小子”什么的。如果自己有个字的话,人家该叫他字的,如此才显得尊重。
“没有字就没有字呗,有机会,老爹您帮我取一个就是。”
沈腾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将老魏感动得不要不要的。
在这个时代,被人家邀请起字,这是对长辈无限的尊崇表现。
这小子竟然邀请自己给他起字!
古代,中国男子二十成人,举行成人礼,邀请最尊敬的长辈来给晚辈起“字”,这个“字”,将会伴随此人终生。
很多时候,这个字,就几乎等同于人的命运。
沈腾不知道,他无意中的一句话,却激起了老魏的雄心万丈来,老子一定要给这小子起一个霸气无匹的字!
人一旦有了别样的心思,激情也就上来了,沈腾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想方设法化解老魏的郁结心思,都不得其法,而随口一句请他给自己起“字”,却无意中解开了老魏的心结。
既然彼此已经打开了话匣子,则可说的就多了。
“小子,你倒是说说,我老魏这样子做,值,还是不值?”
“哪里有什么值和不值?”沈腾淡淡地笑道,“人生不如意者十八九,看准了,做就是了,想那么多干什么?”
“吆呵,你小子倒是活得够通透的。”
“也不是小子我通透不通透,而是事实就是这样,人家抛弃了你,你自己可不能抛弃了自己。”
“哎——”魏延长长地叹了口气,缓缓道,“小子,说真的,当初从马岱将军那里确认了整件事情后,我确实有崩溃的感觉。凭什么,我魏延凭什么要得到这个结果。你算计我个人,我的家族呢?我魏延心高气傲得罪太多人,但我族人得罪过谁来?”
“那,当时是不是想去劈了诸葛丞相的棺材板,把他揪起来问一问?”
“是啊,就是这个心思!恨不得狠狠给他几巴掌!嘿嘿嘿,瞧我,和一个死人较个什么劲儿!”
“政治,说真的,老魏,我不懂。也就是误打误撞吧,也可以叫机缘巧合,让我知道了这个事情,我也不支持诸葛丞相这样做,但我能理解他,真的。骗你是狗!”
“小子,别担心,我老魏不恨丞相,更不会挟私报复丞相后人。和你一样,我也能理解,接下来,蜀汉帝国会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既然我魏延这次没有死,侥幸得活,我能看得到的。”
“老魏,说说,你怎么就这样相信我?”说着,沈腾用下巴朝南方指了指,“你懂得,我说的是南中这个事情。”
魏延的脸色一下子严肃了起来:“南中区域,一直都是蜀汉国家最不稳定的存在,远的不说了,就说三年前,前南中庲降都督李恢去世,就经历了一波叛乱。张冀将军继任,历经三年,而叛乱不仅没有被剿灭,反而愈演愈烈。牂牁那里,就连且兰国都已经建立起来了,这还得了!去年,朝庭不得已,征调马忠将军去接替张翼,此时,估计也就刚刚交接完毕,平乱尚未完成,而一旦丞相去世消息传至南中,蛮夷豪酋们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就可想而知了。”
魏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他以为对面的这年轻人完全当天书听的,也就是随口说说而已,却不知道,这年轻人对于南中地区的认知水平,远远超出了他本人,甚至可以这样说,远远超出这个时代所有人!
“南中呵,南中……”
沈腾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