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掌握整个西突厥十姓部落的阿史那都支,也彻底抛弃了唐廷所封“匐延都督”之号,开始自封“十姓可汗”,并与吐蕃勾结,唇齿相依。
吐蕃大军退出西域之后,西突厥可汗仍牢牢掌握碎叶城以西的全部疆域,每到秋冬便攻打、骚扰安西四镇与伊、西、庭三州。
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今天。现在,裴行俭回来了,可是他又能改变什么呢?
安盘陀眉头紧锁,回忆也变得越来越沉重。
“昭武九姓”胡人们,早已习惯了在夹缝中求生趋利,此后大多倒向了突厥与吐蕃。就在十年前,吐蕃攻陷龟兹时,还曾迫使唐廷取消西域十八州建置。安盘陀猛地想到那一次战争之后唐廷的举措,突然就变了脸色!
今天他听拔汗转述裴行俭的话,“今年东边道路通畅,买丝绸容易,明年的事,谁说得清楚呢。”他心中也觉怪异,难道……
安盘陀激切之下想站起来,瘸着的腿却让他“啪”一声摔倒在地。
他重新坐起来,已经面色惨白如纸,两手微颤,连手杖都握不住了。
原来,当年唐廷发现安西四镇被攻陷,就连伊、西、庭三州也岌岌可危,便封锁了整个三州,以胡商给吐蕃、突厥当奸细为理由,禁止任何西域商人再跨过莫贺延碛沙漠,来长安经商。
一开始,胡商们还在期待战事结束,可是一年过去了,竟一点开禁的迹象也没有。安悉延说:“不能再等下去了!我们昭武九姓哪怕卖儿卖女,流血折骨,也是要去做买卖的!”
于是,安盘陀跟着他的兄长和家中武士们一起上路了,他们打扮成僧侣,被迫向南翻过昆仑山,经过死亡谷,拼死求一条能到达长安的路。
正是那一次翻越雪山时,他在夜里冻坏了腿。犹记得,四周触目可及,只有又冷又滑的冰地和潮湿粘腻的苔原,风雪漫天,一片苍灰惨绿,再乐观的人都会绝望疯狂。马匹接连不断死去,粮食也越来越少,安盘陀以为自己也会死在陡峭山崖中,万幸有一匹蹇马最后将他驮出了雪山。
终于到了长安,他想去拜会裴行俭,向他求助,可是裴行俭却拒绝见这位故人之子。
这一趟买卖没有赚到钱,安盘陀还失去了一条腿,但是这经历也让真正他成长起来。
这场灾难后来结束了,四年后,唐廷重新允许胡人们从三州进入长安,可是昭武九姓全部损失惨重、元气大伤。
难道,唐廷要再次封锁边境?
安盘陀抚着剧痛的瘸腿,惊恐万状地想:唐廷的确可以这么做! 突厥可汗阻绝商路,是为了获取更大利润;唐人封锁道路,是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从丝绸交易获利! 大唐辽阔富有,不缺马匹和奴隶,且不说此次少府监已经购去了很多西域最好的马匹,唐廷在北方也能获得大批骏马。
拔汗、何屈霜、石象先这三人,是猜到唐廷有可能故技重施,才会那么着慌吧?
裴行俭是不是有意给他们暗示呢?
安盘陀想到那些沙漠和雪山,心也冻裂在了寒夜里,他突然对父亲的打算产生了疑虑。
夜里,西州都督府内,崔怀旦对着三颗脑袋苦笑。
“这下好了,案子也不用法曹去查了,都被一锅端了。”
崔怀旦原以为今天平安顺利,正心情大好,谁想到了傍晚竟出了这么吓人的事。官吏们惊慌不已,街头巷尾更是议论纷纷。
一会儿功夫,西州百姓已经编了一整出贪官污吏被黑衣侠客白刃斩首的好戏,裴行俭忍不住看了一眼党九,若不是党九一整天都寸步不离左右,恐怕自己现在已经认定所谓“黑衣侠客”就是他了。
那么,三人是谁杀的?为何被杀呢?
最奇特的是,直到第二天中午,三具尸体都没找到。照理说,全城军人都在搜查,应该能很快找到,可是翻遍了各条沟渠、各个角落,既没有人看见尸体,也没有人看见血迹拖动的痕迹。
裴行俭心念一动,叫来几十名关中兵,要他们去一段一段搜查都督府内的地下密道。
他想:那三个法曹官吏,有没有可能是根本没能走出西州都督府,便已经被杀了?凶手只需要将三颗脑袋带出去,尸体遗弃在都督府内的地下密道中。这样就能解释将脑袋摆在街道上的做法——凶犯要伪装成三个人都死于都督府外的样子。
裴行俭又想到另一件事。
他曾命吕休璟去抓玄觉寺外酒肆掌柜,可是等吕休璟赶到,酒肆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到第二天早上,掌柜的尸体才在一条沟渠里被发现。
西州都督府作为曾经的高昌王宫,地下建有很多密道;玄觉寺当年也是王家寺庙,酒肆与寺庙距离很近,多半也有地道相通。裴行俭派人再去酒肆内看看。
崔怀旦想要中止大佛会,禁止百姓出行。裴行俭正色说:“凶手为什么故意在街上摆出三颗脑袋?我认为他们正是想要恐吓全城百姓,说不定还想恐吓我们唐官和军人。我们停止大佛会,会让整个西域的人都以为西州出了大乱子,城里的人会逃离此地,消息很快就传遍西域了,这岂非正中奸人下怀?只有尽快搜寻出尸体,暗中查出凶手,大佛会一切如常,才好让奸人自乱阵脚。”
崔怀旦细思之下,觉得有理,便又重做了安排。
裴行俭说:“三个法曹官吏同时被杀,恐怕不是因为个人纠葛、家族纷争。难道是因为法曹的什么公事被杀的吗?”
崔怀旦告诉他,法曹衙署昨天就被封起来了,正在查有没有丢失什么东西。
过了一会儿,几个小吏过来禀告他:“各种卷宗、物件都在,但是有几个匣子不见了,里面装的全是过所文书。”
崔怀旦一时有些茫然:“过所文书?”
裴行俭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人人皆知,法曹掌管刑名讼狱。然而,法曹掌管的也不止是刑狱。我朝刑部有四司,其中最独特且不为人所知的,便是司门司。司门司是管什么的呢?‘掌天下诸门及关出入往来之籍赋,而审其政。’依大唐律令,西域所有外地籍贯、出入龟兹、西州等城关、或者铁门等关卡的旅人,都要持有详细记录的路引。这路引在旅客入城后交予法曹保管,再每年呈交刑部司门司。”
党九就是因为没有过所文书,到了龟兹被抓住遣返的。
难道凶手杀人,是为了已经用过废弃的过所文书?要这东西干什么?
就在崔怀旦唉声叹气时,张团儿从厅外进来,说有人要见崔都督。
“我不见!”崔怀旦一拍案,怒说:“管他是谁,本官通通不见!”
他见张团儿一脸惊异错愕,却不肯退出去,只好又问:“到底是谁啊?”
张团儿的回答叫厅里人脸上都微微变色。“是默啜。”
原来,张团儿与宣诏使到达龟兹那天,哥利也来到了龟兹的安西都护府。哥利向杜怀宝说明了自己接替默啜之职,要默啜去西州的请求,杜怀宝立刻同意了。于是,默啜一路从龟兹来,昨天傍晚就到了西州。他见大佛会第一天热闹喧腾,知道崔怀旦一定在忙于巡城维护治安,就精疲力竭地在都督府内睡了一觉,现在才来求见。
默啜是被裴行俭叫过来办事的,但名义上他是西突厥出使西州的使臣,因此崔怀旦必须要先见他。
等默啜来见裴行俭,先转达了可汗对波斯王子和裴吏部的致意。
裴行俭与他叙了几句旧,也专门感谢他劝止吐蕃烧杀劫掠之事。
两人十多年未见,可是,还没聊上几句话,便俨然重新熟识了。
默啜五十岁了,是直爽温厚的人,与面相奸诈的哥利大不相同,但裴行俭深知他老好人的皮相之下是常年锤炼的谨慎敏捷,暗忖这种人有时更难对付。
默啜很恳切地告诉裴行俭,可汗对他带唐兵来西域一事非常忧虑,这种忧虑若不消解,就有可能引发变乱,甚至挑起战争。
裴行俭说,自己只带了七百关中兵,除了送王子归国,没有任何别的意图。
“那么,吏部是准备经碎叶去吐火罗吗?”
这是询问裴行俭,此行到底要不要避开西突厥领土?想要从龟兹或者庭州去吐火罗,当然可以绕行千里。然而,无论从南还是从北绕行,路途都会非常难走。更糟糕的是,这样的绕行往往并不能让可汗放心,反而会让他怀疑,唐军要暗度陈仓,通过别的道路攻击突厥牙帐。这是过去的西域战争中,双方都经常玩弄的把戏,谁也骗不了谁。
裴行俭反问:“如果必须途经碎叶,要如何才能使可汗打消疑虑呢?”
默啜见他将问题推回给自己,便哈哈一笑,说:“这正是可汗派我来西州的原因了。可汗说,吏部万里而来,如果行经碎叶、千泉,汗庭绝不能失了待客之道。我们十姓部落一定要像当年护送玄奘法师一般,护送王子与吏部过境。不过,双方一定要多多联络,以免出现误会才行。”
裴行俭点了点头,说:“你可以先告诉可汗,夏日炎热,我不会上路。等到十月秋凉之时,才会动身。”
默啜答允去写信。裴行俭最后告诉默啜,昨天西州城发生了凶案。默啜只说了些“加倍小心,尽快捉住凶手”之类的话。
两人谈得热络客气,心里却殊无喜意。裴行俭觉得默啜说的全是废话,默啜觉得裴行俭说的多半是谎话。
裴行俭邀请默啜住在都督府内,默啜不肯,坚持住在突厥行馆中。
默啜离开之后,裴行俭对穆春圭说:“默啜来西州,我要派个人去跟踪他。”
穆春圭需要知道跟踪默啜目的,便问:“吏部对默啜的怀疑是什么?”
“默啜是十姓可汗的亲信,他会想办法去跟‘雪山下王’见面。如果我们能发现跟他会面的人,就能把这个真正的贼首揪出来。”
原来,裴行俭对那夜党九说“长者传递消息、召集部下”的事还念念不忘。他还给那个“长者”起了个绰号,就叫雪山下王。
裴行俭认为,雪山下王一定有某种传递消息、召集部下的信物或者凭据之类东西,类似可汗的金箭,或者皇帝的密旨,不过要隐蔽得多。自从看懂了那张手帕上九个黑点的含意,他对此就更耿耿于怀了。
唐军将领传递消息,经常会命随军主簿写一首诗,将消息暗藏在诗中,这种诗叫做离合诗。即便这种诗被敌军截获,也无法拆解含义。而吐蕃、波斯、突厥、粟特胡人,也各有不同的消息传递方法。雪山下王的法子又是什么呢?
更大的问题是,雪山下王究竟是谁?不解开这个谜团,裴行俭始终觉得芒刺在背。他觉得法曹官吏被杀,说不定也是此人所为。
穆春圭说:“默啜一直在安西,对唐兵跟踪的法子恐怕一清二楚,不如让那个猎户刘炳去试试吧。”
裴行俭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就同意了。
默啜走出都督府外,到街上闲逛了一阵,发现身后跟上了一条“尾巴”。这倒也毫不令他意外,默啜笑着摇了一下头,脚步更轻快地乱逛了起来。
到了这天傍晚,裴行俭等来了坏消息。张团儿前来禀报,西州都督府的地下密道里没有搜寻到尸体,一具也没有。
裴行俭还是不明白,三具尸体怎么能被藏得无影无踪?
反过来思索,凶犯既然无比招摇地将头颅摆出来,又为何还要藏尸?
这么一想,就有一个新奇的念头冒出来:如果那三颗头颅被藏得好好的,法曹或许要第二天中午才会发现有官吏失踪吧?等确定是三人被杀了,至少又要花上两三天时间。凶犯难道特意要人提早知道消息?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缘由呢?
裴行俭对张团儿说:“有一件事,你让你弟弟张愿儿悄悄替我查一查。有了消息,可以就近交到诊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