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络煌台,清风拂面。
只见一桌丰盛至极的饭食已然整齐备好,各类珍馐佳肴琳琅满目。
虽说此前早有听闻御膳的奢华,可当真亲眼目睹时,童子歌还是被深深地震撼到了。
宗庭岭留意到他的神情,轻轻拉着他在身旁坐下,嘴角噙着一抹浅笑,似是知晓他心中所想,开口解释道:
“这其实已然不算铺张了,依照祖制,皇帝的饮食规制百年未曾更改,菜品繁多,且有‘食不过三’的讲究,如此安排,为的便是不让旁人轻易猜出皇帝的口味喜好,以保周全。
想当年,父皇在位时,每顿吃不完的饭菜全部就地丢弃,实在是暴殄天物。
如今朕接手,已经削减了四成菜品,但凡吃不完的,朕都会让人分派下去,让宫人们也能一同享用。一米一食,皆取自于民,朕又怎敢随意浪费。”
说着,宗庭岭拿起筷子,先给童子歌夹了一筷他素日爱吃的青笋,眼中满是宠溺,示意他快些尝尝。
童子歌的目光中透露出些许意外,愣了一瞬后,又暗自思忖,宗庭岭能这般行事倒也合情合理。
往昔的日子里,每次面对宗庭岭,他都仿若惊弓之鸟,满心的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
而宗庭岭情绪上头时那暴戾的宣泄,更是让他苦不堪言,身心被无尽的恐惧与疲惫充斥,以至于长久以来,他都无暇顾及,亦或是不敢去想
自宗庭岭君临天下,接手这荆州之地后,此地已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变。
街头巷尾,商铺林立,田间阡陌,稻穗摇曳,人来人往间尽是烟火繁荣之象。
只是这些,都被他下意识地屏蔽在了记忆深处。
此刻,见宗庭岭面带浅笑,用筷子夹起一片鲜嫩的笋递到自己跟前,童子歌心头涌起一股别样的暖意。
他微微欠身,轻轻弯腰,将那片笋缓缓送入口中,细嚼慢咽间,笋的清甜在味蕾上散开,令他不禁恍惚。
过往的酸涩与如今的温情碰撞,使得他望向宗庭岭的眼神里,悄然多了几分复杂与释然,仿若过往在这一食一箸间,都被嚼碎默默吞下了。
用罢膳后,宫人们鱼贯而入,手脚麻利地收拾起杯盘。
宗庭岭牵起童子歌的手,带着他信步走到络煌台的围栏边上,随后命人取来纸笔,温声说道:“来,写封家书吧。”
童子歌依言靠近围栏,手扶着雕花的栏杆,极目远眺。
童家作为高门显贵,府邸的位置离皇宫着实不远,在这视野开阔之处,隐隐约约间,一片错落有致的建筑群落映入眼帘,他猜测那或许就是自家宅子。
虽说此前从未站在此处这般远距离地眺望过家宅,一时间心中也有些拿不准,但只要知晓那个方向承载着家的温暖与牵挂,便已足够。
他静静地伫立在那儿,凝望许久,直至微风拂动衣角,才回过神来。缓缓走回石桌旁,将纸平整铺开,又拿起毛笔,轻轻在砚台中润了润笔毫。
正欲伸手去拿墨块研墨,宗庭岭却眼疾手快,抢先一步将墨块握在手中,嘴角噙着一抹浅笑,说道:“写吧,今日朕来伺候你笔墨。”
童子歌身形微微一滞,抬眸望向宗庭岭,见他目光诚挚,便也没再推辞,轻声道了句:“多谢陛下。”
言罢,手中的毛笔饱蘸墨汁,他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书写起来。
宗庭岭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写。
家书开篇,自然是饱含深情地问候父母安康。
童子歌平日里的行书写得飘逸洒脱,极为漂亮,然而此刻,他却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写着楷书,那认真专注的模样,仿若刚启蒙学习写字的孩童一般。
宗庭岭见此情形,不禁轻声一笑,打趣道:“怎的写得这般认真?”
童子歌嘴角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解释道:“家父一直认为字如其人,字如本性,对我们的字要求甚是严苛,就连不甚精通诗书的兄长,平日里也是练得一手好字。若是这难得一次的家书写的潦草,少不得要被父亲训斥。”
宗庭岭微微仰头,思索片刻后,点了点头,赞同道:“的确如此,朕看过你父兄呈上来的折子,上面的字确实写得很不错。”
言罢,他微微歪了歪头,面上笑意盈盈,带着几分宠溺说道:“不过如今你已是朕的人,有朕在这儿护着你,就算真写得差些,又怎会让你挨骂?”
童子歌听闻,手中笔锋微微一顿,抬起头来望向宗庭岭,轻轻摇了摇头,目光中透着几分坚定与感慨,缓声道:
“《说苑》云,亲之提点,如明灯照路,不可不珍;亲之指责,若良药苦口,不可不听。今之人,或以父母之言为烦,或以父母之责为过,不知珍惜,待亲逝而悔之晚矣。”
他又低下头,蘸了蘸墨汁:“父母之戒,皆为子女之福,子女当思其爱,而谨受之。人如沧海一粟,生死难料,更该珍惜......”
童子歌话音一顿,他方才讲那些话,本是源于自己此番历经九死一生后的诸多感慨,可说着说着,顿觉哪里不对劲。
宗庭岭母亲早逝,父亲被他亲手杀了。
如今在这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面前,说这样的话,实在是太过冒昧了。
童子歌在心底暗自埋怨自己,这段时日在皇帝身边,过得顺遂安稳了些,竟连最基本的谨言慎行都抛诸脑后,实在是散漫过头了。
“…… 臣妾失言,望陛下恕罪。”
宗庭岭缓缓放下手中的墨块,单手支着头,语气淡淡地说道:“无妨,你继续写吧。”
宗庭岭目光追随着童子歌手中笔毫的游走,默默在心中诵读那些饱含深情的字句。
见他写得如此用心,一笔一划皆倾注心力,仿若要将对家人的思念与关切穿透纸张,送至亲人身旁。
————
父母亲大人膝下:
敬禀者,新春至矣,儿在宫中,遥祝双亲新岁安康。久未问讯,思念殊深。
念及父亲大人,往昔操劳,致膝盖落下旧伤,每遇寒天,疼痛难免。今寒冬正劲,唯愿父亲多加休憩,暖炉常伴,勿使旧疾再添新苦,切切。
母亲大人向来柔善,体气稍弱,天冷之际,伤寒易侵,望母厚衣加身,饮食精细,颐养天和,儿心方安。
兄长身负家国之任,远赴北疆。唯望兄长身披坚铠,手执锐兵,阵前无畏,建功立业,早日凯旋,阖家重聚。长姐性豪侠,心怀大义,弟亦引以为傲,唯愿平安,诸事顺遂。
至于儿身,幸承圣恩,百般呵护,于宫中衣食丰美,居所暖煦。
往昔所受微恙,承蒙良医妙手,已然痊愈。双亲但放宽心,勿以儿为念。
纸短情长,言辞难尽,唯盼家中老幼皆安,新岁呈祥。
敬叩金安。
儿 童曙 叩上
————
宗庭岭站在一旁静静看着,起初,他心下暗自想着,童子歌写的这些话语未免太过肉麻。
在他过往的认知里,怎会有人对自己的父母说出这般情意缱绻的言语,即便只是书信往来,听起来也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可当目光扫到 “幸承圣恩,千般呵护” 那几个字时,他的心却不由自主地悸动了一下。
虽说这或许只是客套奉承之语,可不知为何,他的心跳却陡然加快,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奇感觉涌上心头,原来被人写进家书之中,竟是这般滋味。
他心中情绪翻涌澎湃,良久,刚欲开口,却看童子歌已然迅速收尾,写完了这封家书。
宗庭岭微微一愣,视线落在童子歌的信上,开口道:
“朕以为你还得写一写‘待有来日,再叙天伦之乐’这般话语。”
童子歌轻轻放下笔,神色淡然地抬头望向他,缓声道:
“古往今来,荆州就没有后妃回家探亲的先例,臣妾纵然承蒙陛下宠爱,也不能因一己私欲,让陛下为臣妾破了祖宗规矩。”
宗庭岭挑了挑眉,反问道:“朕不是说了,要带你出宫吗?你就从未想过回家?”
童子歌的眼睛瞬间亮了亮,他瞧出宗庭岭的意思,似乎真有过那样的念头,可略一思索,还是摇了摇头,轻声说道:
“还是不必陛下费心了,陛下已然安排臣妾的父兄进宫相见,臣妾已然知足。若是非得带着臣妾亲临童家…… 怕是会让童家上下甚是惶恐不安,臣妾不愿给家人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宗庭岭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童子歌额前的碎发,眼中满是无奈与疼惜,轻声说道:
“朕对你百般呵护,可你却总是万分克制,这心意…… 朕有时候真是……”
话尚未说完,一阵凛冽的寒风吹过,宗庭岭正迎风而坐,那寒风仿若锐利的针,直直地往他领口、袖口钻去,他猛地一阵猛烈咳嗽起来。
童子歌瞬间慌了神,他平日里见惯了宗庭岭身强体壮的模样,何曾见过他这般病态,当下心急如焚。
也顾不得自己也是半个病号,膝行上前,身上的披风滑落,双手下意识地扶住宗庭岭的手臂,满脸焦急,口中连连唤道: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宗庭岭好不容易咳完,眼角因咳嗽的用力而微微发红,此时他与童子歌焦急的脸庞近在咫尺,不过方寸之间的距离。
他抬眸看着那张写满担忧的脸,那是第一次,童子歌露出如此关切自己的神情。
宗庭岭心中一暖,轻轻喘着气,嘴角却缓缓上扬,扯出一抹笑意来。
“你明知朕年富力强,怎么还因为几声咳嗽就焦心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