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无光。
黑云小气得紧，灰蒙蒙的，一团又一团，将月亮给藏得严严实实，不舍得将一丁点光亮分落在光秃到没了半根毛的大地上，甚至不肯在干涸的河床上留下一汪月光似水的假象。
许还是那些云，又或许是别的什么东西，像是层厚纱似的蒙在天外，把一切都罩了进去，因此夜里也没起一丝风息。
浓稠的静谧包裹着寻不到半点其他人烟的旷野，唯有一匹马还在发出声响，它不安分地用蹄子刨着地上的沙石，扬起污浊干燥的空气叫停在马车跟前的人心里头沉甸甸地发闷，也让漆黑中那唯一一点火星显得愈发惨淡晦暗。
“停停停，别刨了。”
老许在面前挥了两下手，皱起眉头，站起身扬着赶马鞭往马蹄旁的地面上抽去，在寂静中炸出“啪”的一声脆响，穿透过黑夜朝远处传荡。
马儿见状朝老许打个响鼻，抖抖脑袋，站在那不动了。
老许又盯着马看了一会儿，这才垂下赶马鞭重新蹲下，然后取出嘴里叼着的烟杆在石头上用力磕了磕，逸散出几丝很快便暗淡熄灭了的火星。
“嘿，本来还打算让你小子做点热乎菜给我改善一下伙食的，结果忘了这地段连根烧火的草都找不着，真是够糟心的。”
老许说着说着骂了两句脏话，也不知骂的对象是谁，骂完过后又叹了口气，再次叼起烟杆，侧目瞥向不远处坐在石头上小口啃着块馕的男孩。
这小鬼，居然还真不来跟他要面饼......
暗中嘀咕一句，老许咬着烟嘴冲男孩喊道：“喂，小鬼，你听没听见我刚才说的话啊？”
“听见了，”男孩有点艰难地咽下一口馕，迟疑点点头道，“但、但是没办法生火的话，我也做不了饭啊......马的草料又不能动，烟草的话......”
“我是得多有钱才会用烟草生火？都成这副模样了，亏你还能想到这馊主意，这要是有钱了那还得了？”
斜眼望着男孩的老许摸了摸烟杆上挂着的干瘪烟袋，嘴里继续喋喋不休地吐槽道：“先不提我这烟草可是一捣鼓草药捣鼓了一辈子的老家伙给的，珍贵得很，寻常找都难找，再者说，就算是真让你给拿去烧火，就这点儿也不够用啊。”
“抱歉。”
“你抱什么歉啊？我就随口这么一说，又没怪你啥的......平时老一个人瞎跑，作伴的只有这匹马，牲口听不懂人言，要是想唠一唠也找不到旁人，所以想着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个人搁旁边，虽然只是个小鬼头，但总归是个活人，就想多说几句话而已。”
老许翻了翻眼，调转方向，改为背朝男孩：“谁知道你小子跟个闷葫芦似的，拢共也没搭多少茬，一点都没意思。”
男孩保持沉默，默默啃馕。
他只是觉得话说多了更容易饿肚子，而且，万一说错了话，惹得人生气，被丢在这里了怎么办？
“啧。”
半晌没等到人吭声的老许用力咂了咂舌，挠挠脑袋，又把身子转回去再度面朝着男孩，无语片刻后撮着牙花子道：“我说小鬼，你也不怕把自己憋坏了！之前想搭我车的时候不是挺有交谈欲望的吗？还会抢着说话，怎么这会儿成这样子了？”
说完，老许盯着男孩手中的那一小块馕看了看，略一思索，猜到了些原因，于是接着道：
“如果你是担心多说话肚子会饿，那就赶快过来把面饼给拿走，本来就是准备给你的，上面有油有盐，一张顶你那馕十块！瞅瞅你瘦的，要是再只吃那玩意儿，别等赶路坐车辕上的时候，脑袋一晕眼一花，一头栽下去摔断了腿，那你说我是管你还是不管你？快点，来拿饼，免得之后给我添乱。
另外，也别想着什么说话得罪我会被我丢下去，告诉你，我走南闯北做买卖这么多年，讲究的就是一个‘诚信’，口碑信誉顶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答应了顺路带上你小子，就不会在你这儿破例，把你半路给扔在这儿，你才几斤几两？所以待会儿别闷着了，有啥说啥，多跟我唠一唠，我好解解闷，听见没有？”
男孩扫了老许一眼，犹豫不决道：“那我就说了？”
老许来了兴趣：“嘿，还真有？那说呗，我听着。”
“我觉得您、你有点......有点话痨......”
老许：“......”
这小鬼真不可爱。
“滚过来把面饼拿去！”
“哦......”
男孩小心把馕收好，走过去从老许手中接过面饼，本想吃得慢一些，可还是忍不住加快了速度。
“慢点吃，别噎着，”老许提醒一句，忽然又想起了自己还不清楚这小孩姓甚名谁，便趁他刚把口中食物咽下去时出声问道，“话说小鬼，你姓什么？”
“姓许......”
“嗯，你也姓许？真的假的？”老许扬扬眉头，半眯着眼睛不大相信撇嘴道，“你该不会是想跟我套近乎攀亲戚、好名正言顺地给我添麻烦吧？”
男孩认认真真反驳道：“不，是真的！”
见他不像是说谎，老许用力抽了口烟：“这么巧？那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低头咬饼：“不知道，他们没给我起过名字。”
“......”
老许停止抽烟，摸着下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沉默良久，他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挤了挤眼睛道：“我虽说没读过书，但做生意这些年多少也识得点字，你说，要不要我来帮你取一个名？等我以后成家有了娃娃，也好有个经验不是？”
男孩见他似乎很是兴致勃勃，呆了呆：“那、那好吧......”
“诶，已经有了！”
老许拍了拍手，而后指向天边。
“我听人说啊，人只要实现了一个愿望呢，天上就会亮起一颗星，满天的星星就是满天被实现了的愿望。但你瞅你们这儿的天，一颗星星都瞧不见，跟你们这地方的人一样，死气沉沉的，看不到一点光。
但小鬼你不一样，你的眼里还有光，所以你才没想着去就近的那座城，而是选择离开这鬼地方到更远的地段去。 吃上口饭是能让人活着，但你小子贪婪，即使是现在这般模样，可你心里还是抱有着活得更好的愿望，至少是希望和这里的多数人活得不太一样。
你以为这只是一个愿望吗？不，‘活得更好’这一点永远都在改变，今天能吃饱，明天就会想要吃好，人就是这样，谁都一个样，因此，这其实意味着无穷无尽的愿望，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只不过它们都没被你点亮，都还在你的头顶上面暗着呢。
但你终究是怀揣着这些愿望的，所以——‘许星彦’，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搭上你的姓，寓意着‘为自己许下满天星辰’。
至于‘彦’呢，那是指德才兼备的男子，而且年轻小伙子用的更多些，算是个祝愿.......‘为自己许下满天星辰的少年’？
嘿嘿，不对不对，你现在只是个小娃娃，这寓意等以后再用也不迟，前提是你得活到那个时候，不过你小子命硬，估计用不着担心这个。总之，你觉得这名字取得怎么样？要不要就这么定下来？”
男孩眨眨眼睛，似懂非懂地点点脑袋。
“嗯，谢、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