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张梦携幽兰、剑清二女,抵达山海县。
远远眺望,山海县城墙低矮破旧,乃黄泥石子垒起。三面环山,一面环海。
出行极不容易,距离最近的县治,需走百余里山路。
站在城门前,守城士兵昏昏欲睡,浑不觉新任县令已来。剑清手捏石子,屈指一弹,“啪”“啪”两声,打在守城士兵脸上。
那士兵“哎呦”一声,立时惊醒,左右环顾,骂道:“谁!谁在打我?”但不见身旁有人。
剑清怒道:“你肩负守城之职,竟在这偷懒打盹,若有山匪掠袭,害的城中百姓死伤惨重,此失职之责,你可能当担得起!”
三人一路行来,路遇不少山匪猛兽,大致知晓附近状况。剑清此刻喝问,并非空言恫吓,而是确有其实。
那士兵道:“哪来的女娃娃,我失职与否,与你甚么干系。去去去,别挡你官爷睡觉。”
剑清眉头一挑,便三步欺近,“啪啪”两耳光抡在士兵两颊。旋即又如一阵风般,回到张梦身旁。
张梦负手而立,心想:“有两侍女伴身,确比我亲力亲为方便许多。”
幽兰牵着灰马,数日来,灰马吃喝拉撒,全由她料理。她一步跨出,朗声道:“新科探花张梦,远赴山海县。今日到任,你快快去禀报。”
那兵差两颊红肿,先是一怒,但立时又软了。倘若对方用的是刀而非巴掌,自己焉有命活?
又听幽兰言语。他定神看向张梦。见此人身材高大,样貌俊逸,气质非凡。确非寻常货色。当即又惊又怒,一面赔罪,一面去县衙喊人。
不消多久。
一身穿绿色官服的中年男子,火急火燎跑来,人未至,声已道:“张老弟,哎呦,怠慢,怠慢,我远料想你还要几日,才能到山海县。还望莫怪,还望莫怪。”
说话之人,是山海县的前任县令“刘大肠”,他将高升,张梦前来接替他“县令”职务。
又一人道:“张探花,你好!”说话之人,是一名精瘦男子,他是山海县县丞。
之后县尉、主簿、捕头一一打招呼。张梦还以礼貌,不失礼数,一一道好,记下各自名字、职务。
但初见时分,却已暗暗摇头。守城兵差尚且如此怠懒。足见山海县已经腐烂至极。
张梦心中暗下决定:“既已到任,本分职责,理该尽到。求仙问道长生不老,重在机缘。我若因痴迷于此,荒废了县里管治,害得民间疾苦,便是舍本逐末矣!”
城门口一阵寒暄。张梦携幽兰、剑清二女,入住公府。
张梦乃一县之长,公府是一座三堂七房一花园。大堂、二堂、三堂,厨房、书房、卧房、东南西北四厢房。
初到公府,府内上下均已打理干净。
前任县令刘大肠早便迫不及待升迁。匆匆与张梦交接县务。再不管其它,当日夜里,带着一众家眷回京。
夜里。
万籁俱静。公府书房内,张梦看着卷宗,道:“幽兰,初到此县,你怎么看。”
幽兰绕到张梦身后,捏肩按摩,笑道:“公子可有得忙喽。”张梦问道:“何出此言?”
幽兰说道:“见微知着,山海县政治怠懒,那刘大肠与公子交接时,对公务极不熟悉,显无甚能力。他到山海县已有两年,定然积案重重。”
说着,她俯下腰肢,为张梦揉腿舒缓。张梦道:“不必了。”
幽兰说道:“幽兰能服侍公子,是打心底开心。公子不肯答允,是嫌弃幽兰么?”说罢便双眸垂泪。
张梦说道:“这…并非嫌弃,只是我不习惯。”幽兰说道:“公子人好,便当是成全我。让幽兰服侍可好?”
张梦见再难推托,扭扭捏捏,绝非男子汉所为,便不再拒绝。任由幽兰捶腿缓解白日疲惫。
张梦说道:“你猜得不错。我大致翻阅卷宗,何止积案重重,还有一桩大惨案啊!叫我心力憔悴啊,彻夜难眠啊。”
幽兰说道:“公子千万别因忧愁伤了身子。”转问县内公务:“公子想怎般做?”
张梦说道:“第一步,自是整顿内务。剑清呢?”幽兰道:“剑妹妹四周巡视去了。”
张梦忽说道:“你二人待我很好。”
幽兰不禁一阵惶恐。张梦这话十足温柔,好似感慨,但她听出些不寒而栗。
数日相处。幽兰对张梦印象改观极大。
她原也好奇,堂堂大探花,十八岁的官老爷。该是一文质彬彬,礼貌谦逊,样貌俊雅的翩翩公子。
初见时,也确是如此。
但之后同行途中。她便改观了,张梦心有惊涛,还有一派隐而不显的邪性。幽兰对人之秉性,天生便有一种近乎直觉的敏锐。
她知道,公子从没相信她。
果然。张梦问道:“幽兰,我能问问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么?”幽兰道:“奴婢对主子好,是天性,哪有什么缘由。”
张梦直言道:“你该实话实说,我不用违心之人。说出真相,我未必会怪罪。但有所隐瞒,便请二位回去罢。”
幽兰说想:“公子莫怪,幽兰这便说来。”她跪地说道:“我与剑清妹妹,同是举世无亲的孤儿。机缘巧合,入了赵皇子的‘揽花阁’,练就一身武艺。”
幽兰说道:“但我与剑清妹妹,连同几名姐妹,前不久都染一种怪病。体质日渐虚弱,数年之内,必然病毙而亡。”
张梦眉头一挑,端详幽兰面容,确是位气质温婉大美人。如此遭遇,着实可惜。他问道:“赵开泰为何将你二人送我?”
他直言“赵开泰”名讳。虽是大周官员,但对皇子、公主,不存分毫敬畏。
幽兰说道:“我与剑清妹妹,是无可医治的病症,注定要死。赵皇子欲物尽其用,送给远走的探花郎。让我二人…贴身服侍你,叫你记得他的好。最好再…再叫你喜欢我们。”
幽兰说道:“这样,当我两人病逝之日,公子定然悲切万分。日后公子万一还可高升,对皇子总是有利的。”
张梦心道:“那皇子好深计谋。玩弄人心,蔑视他人。倘若我不知此节,当二女病逝之后,我纵使不倾心她二人,也定念二女旧情。”
他又想:“因为我是出贬的探花郎。所以送的侍女,也是寿数不多的侍女。当真是物尽其用。”
张梦说道:“你这般揭穿赵开泰目的,叫他目的作废,岂不愧对于他?”幽兰说道:“我对三皇子确实有愧。但我更想服侍公子。”
张梦问道:“为何?”
幽兰说道:“公子很好,很好。我知道公子怀疑我与剑清妹妹。但公子依旧赤诚,这时也给我机会明说。幽兰自幼无父无母,在赵皇子眼中是‘物’非‘人’。幽兰余寿不多,纵有武艺,但也终是无根浮萍,只愿能服侍公子左右。”
幽兰又道:“倘若…倘若公子嫌幽兰死后,收尸麻烦。幽兰死前,也可自行离去。”说罢,泪水扑簌簌落下。
言语真切,不似作伪。身世孤苦,红颜命薄。
张梦深知皇家秉性。可说幽兰、剑清的遭遇、安排,完全符合赵开泰的性情。
自己只是偏远县令。赵开泰愿意花巧心思拉拢,但绝不愿花大代价拉拢。
张梦问道:“赵开泰是特意在大花河等我的?”幽兰说道:“其实不是,赵皇子本便有事,需路过西南。招揽公子,可算顺手而为之。”
此刻,张梦才彻底信任幽兰。
张梦扶起幽兰,宽声说道:“幽兰,你起身吧。方才是我误会你了。”幽兰说道:“幽兰不委屈。”
张梦握着幽兰双手,宽慰说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你二人的忠心,我已经看见。你这怪病,我会与你们一起想办法。”
张梦又道:“从此以后,我们远在山海县。那什么皇子、公主、争权夺势,与我们再不相干。我们在这儿,过好自己的日子便好。”
幽兰本还算坚强,但一听此话,顿泪水横流,大为失态。抑制不住泪水,索性转过身去。
张梦问道:“对了。揽花阁是何势力?”幽兰说道:“是三皇子招揽身世孤苦,但容貌上佳的女子。花费大代价培养武艺、琴棋书画。我与剑清妹妹,本要被送给一三品高官。但因染了怪病,转而被送给公子。”
幽兰笑道:“或许是福气也未定。我若被送给三品高官,多半是‘物’非‘人’。但能跟着公子,那怕一天,也胜过那般苟活百年。况且公子生得俊秀,能服侍公子,幽兰…幽兰乐在其中。只可惜福气太浅…”说到此处,眼眶又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