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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言天一剑窟的九窟十二洞中藏有万卷剑史集录,历代剑窟掌门皆是博学通古的学问大家,不知沈老对这剑阵有何高见?”司神雨见两人一时难分高下,不免忧心,见沈云涛神色异样,约莫理会玄机,遂向沈云涛请教。

“司姑娘见笑了,姑娘慧眼如炬,老夫哪里有什么高见。”沈云涛被她一惊,倏然回神,“不过,这剑阵的确如姑娘所言,并非是巴山剑池或是纪氏所有,而是出自一个早已在江湖上销声匿迹的门派。”

“销声匿迹?”司神雨娥眉微蹙。这时连一旁的苏幼情也被勾起兴趣,侧首看过来。二姝四目相对,司神雨沉吟片刻后低声问道:“是并州秀山剑府,还是瀛洲骊山的玉王山庄?”

然而沈云涛却摇了摇头,苏幼情看着老人故作神秘的模样,脑中一念闪过,不经犹豫便绣口一吐:“莫非是已经消失两百多年的长春宫?”

沈云涛双眸豁然精光一掠,那样子看来若非顾忌场合恐怕就要大拍双腿,“正是!这剑阵乃是长春宫符篆一脉与神霄一脉珠联璧合的杰作。”

长春宫作为巍峨巅峰数百年的正道至尊,两百多年前一夜之间销声匿迹,偌大的宗门像云烟似得骤然散去,音踪无觅,就连仆从也沓无音讯,引为江湖第一大悬案。此案事发突然,又与铸号世家奇物天工府的离奇消失一样悄无声息且无迹可寻,故而被江湖中人传得神乎其神。所谓微末之人虽事不关己,却格外好事,故而那时最早的盛行说法便是讲了一个阴谋,说是因为长春宫独霸江湖数百年,昆仑、太白、天一剑窟等宗门早已无可忍耐,最后几个掌门竟然搁置嫌隙于密室协商,合诸门之力夜袭长春宫,长春宫一时不查便满门被害。

素来阴谋之说与风月传闻一样最有爱众,故而此说一出便风行一时,然而当时去过长春宫探秘的人也不再少数,他们都发现,硕大宗门竟然没有半点搏斗痕迹,无一血迹也无一残垣剑痕,即便是攻其不备,以长春宫当时的高手之多、底蕴之厚,怎么也不会完全束手待毙。

之后便陆续传出毒毙说、迁址说,乃至更为离奇怪诞的升仙说:有人说是因为最后一代宫主元笈道人顿悟大道,羽化成仙,故而将长春宫上下长老弟子连同鸡犬都带上了天界,另辟仙府……

如此种种推论,两百多年间就这悬案议论不休,长春宫销声匿迹之事慢慢变成了茶余饭后闲磕牙的一大话头。

司神雨或许不甚了然,但是苏幼情却亲耳听苦厄神僧提过长春宫与滴云观之事,知道无论什么,只要牵扯到长春宫或许都是一大线索,不禁扭头看了看缘明和尚,发现他仍旧阖眸冥想,似乎全不知情或是完全不关心,猜想此事隐秘至极,便是在八派之中知晓内情之人除了苦厄神僧和元清丰两位耄耋硕果,恐怕只有自己,心中便更是好奇维护神僧将这天大机密告知自己,也更觉机会难得。便淡笑着问道:“长春宫的种种乃是两百多年来的老故事了,晚辈等人也只是耳闻些江湖杂谈怪论,说出来恐怕贻笑大方。还请沈老不吝赐教!”说着拱手屈身,做了一个十足的晚辈之礼。

“岂敢岂敢,苏掌门实在客气得紧。”沈云涛连忙摆手,再次将目光从搏斗的二人抽回,神色微凝双眸空洞,似乎扯进书海漩涡之中,“世人皆言:‘天下武学虽始于昆仑太霄洞,却盛于不老长春宫。’这话一点也不假,无论昆仑逍遥二仙,还是天一剑窟孟臣子老祖,通古剑门神话李师一,乃至太白林剑圣,于赫赫数百年的门派来看,都只是昙花一现。而长春宫却是制霸武林数百年,虽然没听说出过什么惊为天人的化境高人,但是能人辈出,几乎从未决断。长春宫立派之久远,只在昆仑和天一剑窟之后。宫中有方仙、符篆、神霄三脉,其中各有绝技。方仙一脉意在达到生道合一、超脱生死苦域的长生升仙之路。此脉为宫主亲掌,因为所求虚妄又苛求甚严,故而人丁稀薄,宫主以下除了一位虚有其名的挂职首尊,就只有姑射、姑蔑二弟子。不世奇书《不老长春功》据传就出自这一脉,练此功法至大成,可使朱颜永驻,寿数之长也异于世人,与大空寺的《无极法相》、暗影楼的《奇骨百变》并列江湖中三大奇书宝典,更是武林中公认的三大奇书之首。符篆派则以符印引阵,小可圈地陷人,大可施雨驱雷。这《千叠临渊大阵》便是以风雷豪雨之符而生,是符篆派所着七十三篇《道法混元宝录》之中的阵法,这阵法有一大妙用,便是未启阵之前,根本无一丝痕迹可疑,就如一个绝顶高手,内息杀气皆凝于体内,无半点外泄,所谓‘静如千年之岩,动则叱吒雷霆’,故而是一座极利陷杀的绝阵。不消什么心机筹谋,只需在这阵中混入剧毒,恐怕灭门屠城也不过一夜而已。至于今日这剑雨阵法,说穿了也无甚玄妙,并没什么鬼鬼神神,无非是将剑气融入雨中罢了,但难就难在这却非普通剑客的剑气可为,能施展这等细如微毫、厉如钢丝的剑气,就不得不提神霄派,此一脉以剑为主,留有四部绝世剑艺,慧、戒、劫、上。这剑阵中所用的正是四剑之首——太清上剑。”

“敢问沈掌门,那余下三门剑艺的全称是?”苏幼情虽然觉得此问恐有不妥,但是机会难得,也管不了许多。沈云涛面色微变,似乎有些为难,但是只犹豫一霎便点头道:“苏掌门猜得没差,那另外三门剑艺分别是慧剑、一字戒剑和渡云劫剑。”

二姝心中惊骇不已,没想到被天一剑窟作为门派绝学的渡云劫剑,竟然果真来自他处。但是话到这里,两人都不好再追问渡云劫剑之来历过往,无论天一剑窟的渡云劫剑是研考古籍所得,还是曾有俗家弟子在长春宫拜师学艺,既然沈云涛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二人又岂好继续问人长短。转念一想,长春宫鄹化云烟似得一夜消失已经两百余年,天一剑窟始终未改剑名,恐怕不是因为来历坦荡无疑,便是觉得长春宫已空有其名,即便鸠占鹊巢也未有不可。

苏幼情因为知晓滴云观之事,故而又比司神雨疑惑更多,心中暗忖:“天下间还有长春宫人么?还是滴云观尚有后人?”开口追问:“依沈老之言,这芒山之中该有一位精通符篆的玄门异人和一位精练太清上剑的高手?”

“可以这么说,但那……倒也未必。”沈云涛摇了摇头,说:“长春宫三脉虽然门第高异,但是也非彼此隔绝,三脉普通长老弟子因为资质有限确实难以互相兼容,但是能持鱼熊兼得的倒也大有人在。长春宫之中品佚森严,极重尊卑长幼,“一主二子三尊十二才”乃是最高,这些人便可以兼修三脉精髓。这一主自然是长春宫主,二子便是他的两位亲传弟子,三尊便是三脉首座,符篆神霄首座之下各有六位护法长老,也各有洞府殿宇,收徒若干。”

司神雨玉容带笑地看了一眼沈云涛,心中却是另外一番思量:“长春宫悬案已过二百余年,莫说对这故事百家有百口论断,便是讲故事闲扯淡的人都死了几轮了,谁能去探究真伪?若论这世上谁家最有可能精通太清上剑,恐怕就属天一剑窟了。抑或是……不止于渡云劫剑,他们连那所谓四剑之首的太清上剑也有‘考究’?比如那位只听其名,却几乎不在江湖露脸的芷山长老?”

但此事全无依凭,她也不愿继续缠夹,况且殿内激斗正酣,解了眼前麻烦才是紧要,忙截住话头,追问:“那以沈老高见,这剑阵可有解法?”

沈云涛点头道:“有的,这阵法耗时费神,玄妙一在隐秘二在动如雷霆,只要派人找到布阵之处,釜底抽薪,自然解了。”

“原来如此,倒也不难。”司神雨微微颔首,凑近苏幼情耳边低语了几句,只看苏幼情点点头,也不见她施展什么。忽然就见西首的周元弼蓦地浑身一震,侧首看来。司神雨伸出右掌食指指向大殿穹顶,又示意的看了看瑞天宫外的沉重黑云。

周元弼只看了她一眼便顿时会意,向陈煜进言道:“陛下,江湖中人素来一一相决,然而这贼斯却依剑阵相助取巧投机,叶将军虽然悍勇,但如此下去恐怕一时也难以速绝。司宗政素擅水中剑,不若命其出去协助杀神殿高手捣碎剑阵,也免得误了大典的时辰。”

“准。”陈煜也不看二人,只冷声吩咐。

忽然司神雨飘身而起,擒着三尺秋水从破碎的穹顶之中掠出。

“贵门这‘传音入秘’的绝技,当真玄妙无比。”沈云涛目露艳羡之色,赞叹道。

原来方才苏幼情所施展的正是离忘川的绝艺“传音入秘”。离忘川门人素来修身养性,虽不是比丘尼也非坤道女冠之列,但对门人清心寡欲、冥想求真的要求与上列二等难分轩轾,否则也绝难窥得心剑门槛,便是入得门径,离走火入魔也是不远。等离忘川门人的神识能达到“刹那入虚静”的境界,便能通晓这门“以心传意,犹似耳语”罕见绝艺。

“沈老过奖。”苏幼情微微颔首,不愿深究。

司神雨刚刚冲出瑞天宫,只觉眼前一暗,手中宝剑倏地圆斩一记,只看一泓秋水似的剑光倾泻而出,便将涌来的暴雨剑光击散开来。她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申血衣和罗森,见二人形容狼狈,周身衣袍破碎大片,却无一道大伤,裸露的地方竟然布满了密密麻麻、细小如磨石飞快擦过皮肤一样的细微擦痕。再俯视一圈片刻间就已经殒命的十几个杀神殿侍卫,体态形体大致无变,但周身衣袍俱破,烂的条条碎碎,露出的肌肤无一片完整,那红彤彤的血人模样就像是被人拖拽在一方巨大的粗糙石磨上拖行了三天三夜一般,故而最先殒命这十几人,只有两个是被剑气穿心而死,另外大半却是因为忍受不住剧痛,最后引剑自绝……

她这时才明白这千叠灵渊剑阵的恐怖之处,太清上剑的精要便在“裹”、“磨”二字,丝毫如发,利韧如钢丝,剑气藏在风雨之中,受之却如凌迟之刑,有切肤之痛。若无避水操海之术,普通高手在这漫天雨幕的剑阵之中,任他真气再雄浑,也只有徐徐耗尽被杀一途,心念电转一瞬,她运功高声道:“申大人,罗大人,此间有我,二位不必忧心,只管捉拿施阵之人。”

申血衣和罗森虽然骁勇,但剑阵玄妙莫测,二人早已支撑不住,听她此话简直如聆仙训,顿时心神俱轻,抱拳回应道:

“有劳司宗政,相助之情,日后再谢。”

“真他娘的女菩萨,有劳了!”

说罢,二人飞身便率领杀神殿高手跳入山林之中。申血衣带着十几个杀神殿高手掠向西北山谷,罗森带着另一队直扑东南沟壑溪涧,此时山腰上的驻军也发现异常,在司职将军的指挥下冲着剑气腾升之出射出攻城用的巨型弩箭。刹那间,山岭沟壑之中,巨箭如雨,碎石飞溅。

“青画,你也去援手!”

司神雨自然知道如今这所有剑雨所指的瑞天宫才是最最危险之地,故而连忙支开刚刚出来相助的傅青画。脑中思绪飞转:这剑阵虽然玄妙,但此间高手如云,可说天下泰半宗师都在殿中,莫说这千叠剑阵,恐怕再厉害十倍的阵法,再来几个纪羽宗一号的人物也奈何不得陈煜半分,纪羽宗家学渊博,自非绿林莽夫,如何做飞蛾扑火之事?

思量片刻后她娥眉倏蹙,扫剑震退剑雨后便对着跃跃欲试的秦烟罗大声喊道:“秦小妹,小心有诈,我守住这里,你们快回殿里去。”

瑞天宫殿中,叶郎雪和纪羽宗二人身法急快,只如两条黑影一般倏分倏合,起初许多高手还能分辨两人招式,暗自度量若换自己该如何应对,又有几分胜算。但是随着两人的速度越来越快,一个空门还没抓住就倏然隐去,故而越看两人的空门漏洞越来越少,越看只觉两人的剑法越加完满,最后两人无论剑法身法都飞转失形,整个瑞天宫中图有一团剑光虚影和真气的爆响声、双剑相击之声连成一片,已然叫许多人难以分辨。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无法窥伺迅疾,比如秦夜和卜卓君。这二人眼力非凡,尤其是秦夜,他本以快剑着世,早就练就一双化奔马电闪为黄犊的惊人目力。在他眼中,两人的身法剑法都比常人眼中所见慢了许多似的,他看出比起叶朗雪的蓄力叠浪似得层层蓄势,纪楚卿的夜雨剑因为他充沛的内力又要霸道几分,每一剑都有开山裂石之威。初时看来,似乎叶朗雪隐有落败之势,但是细细观之,叶郎雪却是应对有序,似乎在三守一攻之中寻找空门隙漏。但再细看时,又发现诡异,那便是纪羽宗每每出剑,叶郎雪竟然不是目光凝聚,反而是飞速侧首,就像是在侧耳倾听。他连忙凝气于目,竟然发现叶郎雪双目紧闭,他心中大骇,暗自猜测:“莫非雨水中有毒?叶郎雪已经双目具毁?”

可他哪里知道,这便是千叠凌渊剑阵或者说是夜雨剑的玄妙之处。世人多以为夜雨剑的玄妙在于滴水化暗器,真气和剑气都隐在水中,杀敌于无处可避。却不知这只是夜雨剑最粗浅的小能,夜雨剑一旦与剑阵联袂,却更有一翻妙用,便是“丝雨凝幻”,银光剑影浩若明日,正如日照雨滴而虹生一般,亦如蜃楼海市之幻境。故而纪羽宗每出一剑,外人全然无感,但在剑阵雨幕之中的叶郎雪看来,几乎就有四面八方不知多少人在舞剑飞刺,如此声东击西,叫他难以分辨虚实,只能闭目倾听,以免被双目自误。

高手修为到了一定境界,若遇杀气近身,内家真气必有感应,这乃是此时叶郎雪所唯一仪仗。但他毕竟不是元清丰等失明已久之人,他双目从明到暗只有一瞬之间,一时难以适应,故而处处落于下风。

其余众人虽无眼力分辨细微,但是也非凡人,也察觉出叶朗雪的气息渐渐趋于下风,都暗自惊骇,没想到这纪楚卿的夜雨剑竟如此精湛,一时好奇不知若他与傅宵寒同技相比,谁的剑法能更胜一筹?想到这里,又不觉偷瞄了一眼站在龙椅旁边的“白诺城”,当年他就从傅宵寒手中活了下来,恐怕只有他最有真切比较。

……

“好一口锋锐无匹的宝剑,竟然能够自觉护主。”

说话的是剑二,他身高臂长,躬身如老翁,浑身裹在黑袍之下,只露出双眼一条窄缝,乍看就像一只巨大的直立墨虾。此时他深邃如渊的双眼正凝视着脚下被亘古剑一分为二的苦海无涯碑。那光滑似镜的切口,将他的巫羽长袍映照毫微不差,更显幽暗。石碑之下是一汪硕大的碧潭,深不见底,绿中带黑,如深渊也似。

“可惜没有开封。”剑七接过话头,他轻身站在平静无波的湖面上,双脚下无波无澜,然而他的声音怪异得就像碎瓦互相剐磨一样别扭难听。

“不,”剑二只摇了摇头,说话的却是剑八,他身形高大壮硕,袍子比别人宽大许多,只看体态像是个富户:“是万幸没有开封。”

剑七闻言,微微一愣,少时也点点头。

剑二说:“自辟地开天以来,世上便有清浊二气。世上万物莫不是这二气所化。人与刀剑,自然也不出此道。若以正义清明之气开封,此剑便是天下至诚至正之剑,此如大周皇室所传之钧天剑;反之……”他抬起黑袍笼罩的头颅,环顾布满猩红血迹的地窟一圈,“若是以杀怒怨愤之浊气开封,此剑便是混乱世间的妖邪魔刹之剑,此乃‘兵如其人’之理。”

“那到底是人驭剑,还是剑驭人呢?”问出这话的是剑四,他声音清冽,自带一股浩然气,约莫是个年纪不大的男子。

“哈哈”剑九忽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声浑中带尖,不知是男是女。

剑四微微侧首,寒声问:“老九,你笑什么?”

剑九说:“我笑二哥说话的口气跟老大是越来越像了。还有你啊,四哥,什么人驭剑,剑驭人。人若强于剑,自然是人驭剑,若是剑强于人,自然是剑驭人,不过若是剑驭人,此人也不该称之为人,而该是奴。人有灵,此剑也有灵,凡有灵之物,皆弱肉强食,强者为主,弱者为奴,此乃天道!”

“呵呵,说得好啊。”

一阵苍老的怪笑声自高空飘来,明明发声之人不近,但是反复就在耳边说话一般,几人抬头望去,原来是剑首落下。几人同时退后一步,让出中心之处,躬身相迎,只看剑首飘身落在断碑之上,语气中约带几分感慨地说:“如今连老九也开始张口苍生闭口天道了,这是好事。”紧着着又话锋一转,道:“可是入了十剑士,外面无论苍生还是天道都与我们无干,若是真一条天道横在我们头上,便是这方寸之地的安然无虞。”

他那双隐隐泛着青白幽光的双眼扫过众人,见无人再言,又似乎叹了一声说:“诸位,再过几天又是七月初四啦。老二,老七,老八,老九,老十一,连山归藏法阵就交给你们了。老三,老五,你们随我在台上因应,以防不测。老四,那洞子归你。今年老六因为骤逢灵识入境,平身难遇,所以我们负缺一人,大家各司其职,以免万一。”

“是。”众人皆颔首相应。

“呵呵……哈哈哈哈”一阵邪魅妖异的女声怪笑在剑首的耳边倏然炸响,彷如一记惊雷击中灵台,剧痛由头顶直窜全身,剑首的目光气息陡然拔高,如临大敌一般,整个湖面登时跳动如沸。余下众人顿时感觉煞气逼人,只感觉周身一凉,似万剑临身,皆目光惊诧,剑九大着胆子问:“老大,怎……怎么了?”

剑首凝神屏息,幽深的目光顷刻间恢复如初,似深渊一般能窥看人心,“地府的旧人扣我心门,不妨事。”

“额”面罩下的剑九似乎不满意地撇了撇嘴,然而其他几人如同早已料到他会以如此荒唐又坦然的借口推脱不辩,都自然而然地飞身散去,一时间整个地窟又恢复宁静。又过了半炷香时间,原本阖眸静休的剑首倏地睁开双眼,低声问:“为何去而复返?”

果然,一条如弓的身影慢慢从幽暗的地窟中走了出来,正是剑二,他问:“你是否跟我一样,也听到了她的声音?”

剑首蓦然看向他,少有的诧异莫名,稍许后竟然罕见地笑了起来:“看来我该恭喜你,修为又精进了。可是这话十分中有七分却是违心,我实在不愿你们听到她的声音。”

“这该死的妖女!”剑二似恨恨地咬着牙,一字一字的重重吐出。

剑首摇了摇头,“老六也听到了。”

“他……”剑二的惊诧更加难以掩饰。

剑首仿佛自嘲似的一笑,接着说:“但是他比你我幸运,他听到的不是南宫婉的声音。他听到的是……林郎夫的,就是双圣之战那一天。”

“怎……怎么可能……”剑二已经震惊地舌结语塞,良久才叹了口气,也似乎自嘲似地笑了起来,“没想到啊,没想到,枉我们都自诩悟性超然,没想到却是他登先一步。这一步,真如天渊,真如天渊……”

“出神入化,确如天渊。拦在这一步之人也非你我,太白陶谦、林碧照,通古剑门卜卓君,外海傅霄寒、薛岳,还有这湖底之人,以至那些已经死了的慕容阳、谢行书、黄楚河……哪个不是惊才绝艳,可惜这一步与苦修无关,与悟性无关,全看机缘。就像老十,即便一只脚踏进了门,最后还是抵不过心魔。”

剑首昂头负手,幽深的目光却凝在虚空处,茫茫然如神游霄汉。他吐息如烟,似乎在对剑二说,又似乎是在喃喃自语:“一步出神入化,一步入化如仙,一步又需多少年,这一步耗尽了多少豪杰毕生执念,埋葬了多少英雄数不尽的孤独寂寞和酷暑霜寒。”

……

盖千里之桃都兮,帝少女之为羽。

壑伏龙于寒庭兮,御风雷以为骑。

赐百熊之金刚兮,吾帝祖之力士。

通天地之灵巫兮,聆仙音而为信。

帝降恩于鵅枝兮,望舒飞且成鱼。

贵无射殿之乐兮,瞽操琴奉君愉。

择嫁仙而登天兮,罚罪以堕幽明。

青娥奴于凄芳兮,囚昆仲下龙岭。

何揶揄以荒夷兮,祖天地之苗裔。

美妙悠扬的歌声再次涤荡开来,在深渊似的漆黑湖底,在满怀仇恨怒火的心中。白诺城豁然睁开双眼,对望的是一对眼睛。又是那一对灯笼大小的眼睛,凹陷的眼眶骨中并无眼珠,白色的骸骨上闪烁着隐隐约约的赤光,将漆黑的湖底照得昏昏暗暗,如幽冥府邸也似。目光缓缓顺着巨大龙首向后移动,长长的白骨铺在湖底,一路蜿蜒向远方,至幽暗深处也不能及尽。无数条腿粗的精钢铁链将龙骨锁住,死死地钉在湖底。

他缓缓抬手触摸龙首额骨,只一贴掌,瞬间如被熔铁所烫,剧痛地瞬间收回。原本空无一物的眼窝中,忽然跳动出两团赤红的火焰,那栩栩余生的模样就好像在与面前人在愤怒地对视。

又一次失败了,似乎只有在方才的歌声中,它才能感觉到平静。

他看了看瞬间烫的泛红的手掌,微微压眉,在心中暗骂了起来:“好个焚江煮海的畜生,本宫不过用你遗骨,你却屡屡坏我大事。待本宫出得此处,定取司刑宝剑,将你这赤蛟龙骨剁碎了喂狗,以报焚身之仇。呵呵……哈哈哈哈……”

……

罗森领着一队杀神殿高手踩着树梢峭石而下,远远就看见被密林山岩遮蔽的山坳之中有一方简易石台,石台建立在枯溪之上,正有八人在石台上围绕舞跳。石台八方又立有八根人首粗细的白玉石柱,柱顶雕着盘旋仰天的灵蛇,鳞目生动,栩栩如生。

等近了一些,发现列阵施法的这几人,各个黑袍批发,赤臂黥面,山间碎石飞溅,但无论划破身躯,还是碎石落在石台,将赤足割得鲜血淋漓,他们动作竟然丝毫无缓,脸上时而狞笑、时而凄苦呜咽,焕变不停,似乎着魔一般。

“妖术?”罗森当先而立,毫不迟疑,朝着石台中央便用力一剑劈出。刷的一声锐响,剑气破空而去,然而到了距离石台不过一尺之地,竟如劈砍在汪洋大海上一样,刹那间消失无形。

“大人,方才那几根柱子好像亮了一下。”侍卫中有一个年轻高手手指着最近的一根石柱喊道。

“一起上,砍了他们!”罗森怒斥一声,纵身跃起,至三丈虚空倏然凌空飞坠,直冲石台中心。余下一众高手连忙合围石台,运足内劲,猛扑而去。如此汹汹来势,哪知只看八根灵蛇石柱陡然间如同炽日般豪光绽放,竟然又无声无息地将众人的攻势一一吸纳,同时将人一一弹开,那感觉就想狠狠撞在一座棉花山上,满身力气顷刻间被卸了个干干净净,然后就弹了回来。

罗森陡然一滑,差点摔个四脚朝天,好在应变迅捷,凌空腰身一扭,才落在接应而来的两位属下肩上,稳稳站定。

“大人,这是什么妖术?”众侍卫虽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但是哪里见过这等怪异阵法,都有些心下发毛。

罗森浓眉一轩,低声碎嘴道:“他妈的,管不了那么多了。”说着,只见他两腮微鼓,众属下一见他面容,连忙紧闭双唇捂住双耳,稍近一些的都自觉后退几步。

又过几息,罗森已经满脸赤红,两腮鼓涨得就像塞了两个拳头大的馒头,忽然只看他大嘴一张,登时发出一声响彻山谷的清啸。

这巨啸声之洪亮如万雷倾泻,如地动山崩,简直惊天地泣鬼神!纵是身旁的杀神殿高手早有准备,也各个震得是踉跄后退,面色如土,腹内如火炙锤击;那石台上的八人更是被震得口鼻窜血,步伐全乱,八根灵蛇石柱也骤然暗淡了下去。

罗森纵身扑出,竟然双手握剑,猛然劈下,若非他手中握着三尺青锋剑,简直堪称是完美霸绝的一记雄豪刀法。只听刷的一声裂响,当前两人顿时被劈成四半,血瀑喷了一身一地,“宰了他们!”罗森厉声吩咐道。

……

“佛海潮音-狮子吼?!”

原本阖眸枯坐的缘明和尚陡然睁开双眸,“没想到,这芒山之中还有人身怀这等绝技。今日一连见识两门声啸绝艺,当真不虚此行。”

“叶朗雪,闻说你纵横剑法藏有一式绝剑,使出来,我倒要看看你这千古第一个把中原武林卖给帝王家的盟主有何能耐。”纪羽宗也被这惊天动地的啸声所震,感觉似有不妙,便欲速战速决。随即狂笑讥讽,“来吧,让我给你掂量掂量,能称得几两俸禄几两权?”

“叶盟主,既有绝技,岂不速绝?何必纠缠苦斗。”陈煜冷厉不悦的话语如同黑云之上的雷霆从头顶徐徐滚来。

几乎陈煜的话语刚落,周遭涌来的剑气骤然断绝,纪羽宗知道外面施阵之人都已遇难,他孤注一掷,催动府内真气。刹那间万千剑光都汇聚在纪羽宗的剑上,远看纪羽宗几乎晶莹玉人一般,白光曜目,暴雨乍停,大殿却白这光华照的通明闪耀,诡异莫名。

“来吧!”纪羽宗厉声爆喝,挺剑刺出,所指虽是叶郎雪,但是却在临身两丈之时,剑势陡然折转,直扑端坐龙椅的陈煜。电光火石之间,叶朗雪竟似乎早有预料,手中贤劫剑提前变招陡然加快,如雷电劈下般迅疾,猛然扫剑而出,这剑光更快三分,只瞬间便将纪羽宗的剑气击碎,剑光散了一片,紧接着余势不绝,拦腰划过。纪羽宗眼中的光华瞬间暗淡下去,一语未发便看腰间崩出一条血瀑,赫然显出一道尺半的血口,血涌如泉。

几乎与此同时,忽听陈煜身侧一声惊呼:“陛下小心。”

“陛下小心!”秦夜身后一个杀神殿高手迅疾跃出,挺剑撩刺,长剑瞬间从那忽然靠近陈煜的宫女胸口当心穿透,宫女手捧的琼浆洒落一地,顷刻间地面呲呲作响,青玉砖都在须臾之间被腐蚀寸余,可见此毒之烈。

那侍卫如蝙蝠一般豁然展臂膀,张开宽袖长袍,将溅出的毒汁都挡了下来,几点毒液沾上手背,瞬间腐肉入骨森然可怖,他来不及抽回长剑,下腰蹬腿一记重脚踢中那宫女腰腹,后者立时血贯长虹倒飞了下去,接着他连忙跳到陈煜身边四尺之距,“陛下勿惊,这宫女……”

“何阿四!”

瑞天宫门口传来一声女子的怒喝,虽然嗓音稚嫩,运动内力后却如惊雷盖顶。几乎同时,何阿四忽然抬起左手,飞快刺出,袖袍中一口又薄又短的小剑陡然后发先至,直指陈煜头颅,速度快绝。

那柄小剑长约七八寸,剑刃又窄又薄,只有剑脊微微隆起,说是匕首更加合适。然而剑锋还有两尺远时,忽然匕首应声而断,何阿四双眸飞跳,还不等反应过来,眼看双手也齐腕而断。秦夜贴身而来,身如水中游蛇、林间鼯鼠,振臂拂袖,一股强风就将何阿四扫飞,实实撞在一根蟠龙柱上,狠狠砸落在地上,只听咔嚓似得骨碎声起,抽搐几下就没了还手之力,也不知是死是活。

台阶上的秦夜双眸飞闪如星,额畔青筋鼓跳,数尺之距,内应何阿四又是出其不意,众人都没反应过来,更别说看清秦夜怎么出剑,他就已经收鞘,又闪到距离陈煜四尺之外稳稳站定。殿中高手无不面面相觑,后背冷汗涔涔,心中暗叹:“好快的身法,好快的剑!”

普天之下,若论内力之深厚非昆仑丁冕莫属,他身负青华二老将贰佰年功力,堪称当世无双,其次乃是扶幽宫薛岳,他练的内功心法那是一门叫做“勒海龙吸术”的诡异术法,可拓练丹田,化气为丹,内功比常人强横许多。若论剑法路数之诡异莫测,也有离忘川的禅潭心剑和霍炎的泥犁鬼剑如并蒂之莲。论及掌法之雄浑刚猛,也有昆仑碎星掌和李君碧的怒仙掌堪称当世双绝。但若论剑法之快,却只有秦夜一人而已,其后无人可望其项背,他的快剑就如韩子非的轻功一样,孤绝天下,无人可及。众人以前只是耳闻,古今可算亲见,这样一看之前昆仑七杰之中所谓“快剑柳习风”在秦夜面前,真如稚儿胡闹一般。

话说大殿中央,一记得着,叶郎雪乘胜追击,急收急刺,一道剑光澄如秋水,明如月华,众人眼中只感觉柔光一闪,只一瞬,剑气便透体而过,立时又散于无形无息。纪楚卿原本刚毅红润的面庞顿时惨白如纸,直挺挺站着,静默无声地看着一死一伤的同伴,身影仿佛一尊凝固的石像。众人细看除了那腰间裂口,也不见他衣衫破损,更不见剑痕伤口,然而胸口的血却如决堤般汹涌而出,只过几息便染成血人,接着身子一歪,嘭的一声脆响轰然倒下。

众人看了看纪楚卿身后的盘龙石柱和雕梁上金线绣龙的帷幔,竟然秋毫无损,再看叶朗雪时,也多了一分敬畏。凡是绝杀之剑,皆出难收更难,出止由心乃是众人所求的至高境界。而且叶郎雪今日所施展的还不是他的极招,纵横剑法中他自创的那一式“元始一剑”始终隐而不出,然而众人却不奇怪,因为习武之人都明白极招暗藏才是真的极招!

叶郎雪缓缓回剑入鞘,面色无变,躬身说:“陛下。”

“没想到,他已炼到至刚至柔,刚柔如意的境界。”秦夜惊异了片刻,忽然爆喝一声,“秦言,把这狂徒的尸首带下去!”

“是”只看秦言从暗处飞身闪出,一把便将身上的袍子罩下,接着手上一旋,袍子就将纪羽宗的尸首卷了起来,连渗入地砖的血迹也被吸进了袍子中,被他拖往后殿。此时巨殿整洁空旷,正如一切都没发生一般。

“陛下,贼子俱已伏法。”秦夜躬身道。

“叶盟主辛苦。”陈煜语气淡然,似乎早有准备,“槐荣,继续念!”

“是,”槐公公手捧圣旨刚要念,却看第一行字就有些哑口,原来这圣旨上第一个被恩赐的人就是裴鸿儒,仁宗本要封他儿子裴溪庄为“平阿君”结果没想到中途生变,他只能直接略过,又高声念道:“郢曲史原,忠心炽真,素有善行,特赐封为郢曲郡丞,禄两千担,赐紫玉环龙佩,仪同三品。”

史原快步奔出,老泪纵横,“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万岁!”

“内廷参事李度,忠贯日月,文武兼全,夙兴夜寐数十年,累有功勋,实乃群臣之楷模,朝廷之砥柱。特敕封为中书令。”

众人听到此处,即有讶然之色,也有了然之思。中书令乃是陛下的口舌心腹,既能呈封奏秘,也可领旨监军,职位紧要,却空悬多年。前任中书令乃是李淮李继安,可是在扶幽宫之乱中为了替陈煜争取逃往皇陵的时间,便龙袍加身,李代桃僵,最后死在聂云煞刀下。至于李淮当初为何深夜在宫中,作为陈煜的替身赴死是自愿请缨还是被逼无奈,无论朝堂之内还是坊间早已争得不可开交,只是无人敢摆在台面。唯有一人例外,正是李淮义子李道秋。

中书令李淮出身清贫,出仕青云后也不改朴素本性,故而在民间和言官之内都风评极佳。他一生只有一任妻子,便是相识于微末的糟糠之妻魏氏,可是魏氏因为苦命出身,导致身弱体寒,前后几个胎儿都没能保住,一直力劝丈夫收妾纳小以续香火,可是李淮生性固执,无论魏氏在世还是过世,都始终如一,终身不纳妾死后不续弦,只管埋头山海般的邸报奏章,活脱脱一个顽固老书生。

或许是因为自己就是寒窗苦读改变了世代耕种的宿命,朝堂之外的李淮,唯一喜好便是开馆讲学,不问出身来历,不看贫富贵贱,人人平等,皆可入馆。分文不取的“李中书讲学”一时传为长安佳话。后来就陆续有了许多慕名而来的学生,不过大多都是富家子弟想尽办法侵占名额,只为了攀附权贵以做登云之梯,然而这些娇贵公子在李淮枯燥严苛的戒尺之下哪里忍受的住,如此暑热苦寒,散散聚聚,最后只留下一个江姓渔贩的孩子作为随身书童。

后来江姓鱼贩顽疾缠身,临终之前命儿子改名易姓,随了“李”氏,即有了后世依靠,也弥补了李淮膝下无子的隐憾,那江姓孩子正是今日之李度。至于后来的义子李道秋,便是魏氏族妹过继过去的孩子了,若论时间排位次,李道秋还在李度之后。只是李度终身只有弟子之名,而李道秋却有义子之亲。

李淮生性清寡,既不结党,也不围朋。故而他的死,说大也大,毕竟身有中书令之重衔,垂涎者众;说小也小,因为除了李度和李道秋之外,几乎无人在意。只是没想到,李淮死后,这两人却有截然相反的做法,李度似乎重新走了一遍李淮中规中矩的老路,寒窗苦读,赴京应试,金榜题名,然后一步步青云直上……而李道秋却是脱离了长安,拜入归云洞,做了江湖剑客。

这些年来,在李道秋心里,认定李淮之死,乃是仁宗所威迫,绝非自愿!故而才有了暗杀白诺城,甚至妄图与黄易君合作想要拿下神盟盟主之位以做复仇依仗等种种大事。

李家这些事,不仅司神雨和叶郎雪知道,就连长安大多数官员士族也都略知一二。故而,听见仁宗封李度为中书令,都感觉格外诧异,但是一想想这些年仁宗对李度以内廷参事之名替王监军的依仗和信任,又觉得非他不可。就像似乎陛下刻意留缺中书令之位多年,就是为了等他一样,转念再一想,莫非这便是冥冥中所谓的天意,所谓子承父业,毕竟义子是子,弟子也是子吧?

众人心中暗自猜测,莫非当年李淮真是因为截获聂云煞要夜袭长安的密报,才深夜入宫觐见?莫非当年李淮真是为了陛下一线生机,才自告奋勇,做了那李代桃僵的赴死勇士?莫非……这些年李道秋和大家在李淮这件事上都误会了这位大周第三十九代君王?否则,怎能让隐仇之徒常伴左右,甚至还加官进爵,执掌紧要?

众人心头千回百转,只有瑞天宫外倚门而立的司神雨玉容如霜,最后冷冷一笑,快步离去……她的身后,鹰眼挺鼻、形容清瘦的李度由殿外快步而入,两人对面而过,却无一眼相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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