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泽刚挪出张椅子,扶老国公坐下。
一回头,便撞见世子妃拔插在鬓上的玄鸟金步摇,抵在自己脖子上。
“是我行事不得体,此事与肃国公府不相干。”
“我以死谢罪便是。”
苏静妤说罢,发了狠劲,将钗尖刺向自己颈间。
戚如陌想拦她。
但他奋不顾身之下,除了从轮椅上摔下来,什么都没做到。
最后还是崔泽,抓住金步摇上的玄鸟。
硬生生从世子妃手里,将步摇抢了下来。
林念瑶被苏静妤求死的毅然震得失语。
她不想这样的。
她只是想讨人厌的肃国公替林泽去送死而已。
见崔泽救下人,戚如陌终于喘过了气。
他狼狈地自己爬回轮椅。
崔泽看着陡然苍老了十余岁的肃国公、半身灰尘的世子、以及一心求死,生怕玷污肃国公府清誉的世子妃。
他彻底爆发:“林念瑶,你还算什么人?”
这话戳透了林念瑶的肺管子。
她怒得眼瞳瞬间泛红。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他们肃国公府的人若是这么说,我忍了。”
“但你不能,唯独你不能说,因为我都是为了你!”
林念瑶有满腹的委屈,她强忍着,反问起崔泽:
“不拉肃国公府下水,你让我看着你死在战场上吗。”
崔泽闻言冷下脸。
他低哑的嗓音中有压抑不住的怒气。
“我的命用不着你记挂,少拿我当幌子。”
林念瑶像是听到了荒谬至极的话,笑了一声。
“你的命?你的命就只是你的命吗?”
“若你战败,长乐郡主去了北羌和亲。”
“到时候***的怒火谁来承担?”
“你吗?那时候你都已经死了!”
“这些天,哪怕有一时一刻,你想过家里吗?”
“你当我辛辛苦苦都是为了谁,为了什么?”
“我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
“全天下唯独你不能怨我。”
林念瑶话里的每个字都像一根锋利的钢针,穿入崔泽心中。
锋利的钢针将崔泽还记得的,与林念瑶曾有的温柔缱绻,全部刮花。
被刮得难以辨认的往事最终变成粗劣的恶心。
崔泽的心被抛在这些恶心的粗劣里。
一个意识从他心里长出来,渗进他的骨髓。
当初答应娶林念瑶是他犯下的最大罪过。
如今,他罪不可赦。
傅玉同冷眼旁观。
他听够了林泽和林念瑶之间的烂账。
“你们的帐不如回家去算。”
傅玉同将锋芒直指肃国公。
“老国公,私贩战马,染指军中,这案子闹大了,少不得被判个削爵抄家。”
“到时整个肃国公府都会被牵连进去。”
“在下恰好有个折中的办法,可以为你们融通一二。”
“劳您主动上书,请命去青州任主帅。”
“至于世子和世子妃,你们可以点点世子妃的嫁妆。”
“等我们和北边议了和,献给那边的岁币必然大窟窿,需要很多金银去填。”
“几位这么做,起码还能留下肃国公的封号。”
“肃国公府或许有机会东山再起。”
傅玉同话音刚落,戚如陌便道:
“爹,我是个残废,切不可为了我认下这桩罪。”
世子妃也含泪下拜。
“爹,让世子休了我吧,所有的错我一人承担,别牵连家里。”
肃国公无声地笑了笑。
他放柔了一张脸,站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肩。
“如陌,你向来聪明。”
“你难道真看不出,他傅玉同敢如此行事,是遵从了陛下的意思。”
他将苏静妤推回戚如陌身旁。
“你们好好过日子。”
“如陌媳妇,是我们戚家对不住你,竟然将你的嫁妆赔出去。”
苏静妤哭着摇头。
肃国公回身面对傅玉同,坦然道:
“老夫认命,不论缘由,始终是老夫行事有愧。”
他最后拍了拍崔泽的臂膀,“青州小儿,老夫再护你最后一程。”
肃国公拍在崔泽臂膀上的力道其实很柔和。
但崔泽却被他拍得哽咽。
傅玉同畅快一笑,“还是肃国公明事理。”
崔泽吞下哽咽,反唇相讥:
“什么叫明事理?”
“这分明是被你们逼上绝路后,仅存的最后一点体面。”
“傅玉同,你够狠毒。”
崔泽讥讽完傅玉同,又看向林念瑶。
面对林念瑶,他只剩下无边的厌恶。
“林念瑶,何必口口声声地说是为了我?”
“你说怕我战死青州,不过是怕自己守寡。”
“你说怕***降罪林家,但当初设计我做青州主帅的不也是你。”
“你自私自利,你无情无义不必拖上我。”
“我与你不一样,我还是个人。”
林念瑶眉目瞬间缠满怨怼和不服。
“你和我有什么不一样?”
“我知道你嫌我为了报玉同的恩情,落井下石。”
“但你为了你的恩人,也没顾我的死活。”
“况且等你去了青州,见过尸山血海你就明白了,你和我没什么不一样。”
“我才是对的。”
崔泽听了觉得分外可笑。
他就是从青州的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
纵是尸山血海,他一步不曾退过。
还有他宁愿舍命,也不愿牵连肃国公府,为的是道义。
毕竟他亲眼在兵荒马乱的青州见过,老国公将自己仅有的饭食全数交给一对素不相识的母子。
肃国公自己悄悄束紧腰间的革带,勒住空腹止饿。
好人不该叫人摧折。
这些他早与林念瑶说过。
没说过千遍也说过百遍。
结果他谈过的抱负,诉过的衷肠,林念瑶都当做了耳旁风。
同床七载,竟是夜夜异梦。
她竟然从未在意过他到底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崔泽的心不可遏制地又死了一次。
他的心第一次死在他认清了妻子,第二次死在此刻。
算了。
崔泽彻底失去了争辩的欲望。
口舌不必再争,但肃国公府的事不能如了傅玉同的愿。
崔泽放轻声音劝道:“国公爷,青州您别去了,留在京城吧。”
“那边风沙大,还是我这个本地人习惯。”
面对肃国公时,崔泽脸上尚有清浅的笑。
转而对上林念瑶后,崔泽的脸覆尽了霜雪。
“你刚刚说你送给世子妃的发饰很贵重?”
傅玉同眯起眼睛盯着崔泽。
他怕林念瑶应对不利,误了他的大事。
于是他抢过话头:“贵重,贵重得罪不容恕。”
崔泽闻言一笑。
见他一笑,林念瑶忽然想起什么,随后整个人慌了起来。
崔泽冷笑道:“好叫傅大人知道,林家刚盘过帐,所有钱都在我身上。”
“林念瑶绝买不起你口中说的罪不容恕的首饰。”
崔泽目光灼灼,像团火,烧向傅玉同。
“傅玉同,你可以办肃国公府受贿卖战马的案子。”
“但你敢办这个案子,我就敢赶在百官上朝的时候,当着所有人的面,敲响宫门前的登闻鼓。”
“我会把这案子闹得人尽皆知。”
“直到把躲在幕后,借林念瑶的手送礼的人揪出来,让他为肃国公府陪葬。”
崔泽语毕。
傅玉同真如被烈火焚烤一般,额头上冒出了层层叠叠的汗。
他没想到他会引火上身。
他转头看林念瑶。
“林念瑶,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事先与我知会?”